到蓮母山的第一天,好多人就都爭著要換房子。起先是悄悄地找會務組的人嘀咕,後來就帶有點公開的性質了。那時候是下午四點鍾,大家還剛剛放下行李。
林場的這幢招待所還很不錯,二層樓,鋼筋混凝土建築,房間有單人帶衛生間的,也有雙人帶衛生間的,看起來都挺實用挺舒服。單人帶衛生間的還有熱水器。雙人的就要到二樓的公用熱水器去提水了。
這樣,問題就來了。可以想象,單人的比雙人的肯定要好。但是,兩個單人的已經給了兩個帶隊的頭,這一點大家有白知之明,大家還決不敢存有非分之奢望。那麼一樓和二樓呢?大家“忽啦”一下散了,樓上樓下白個轉了一圈,結論馬上就出來了。
樓上樓下的房子都是一個樣,後邊陽台前邊走廊。後邊的陽台還靠著山。但是,大家都明白,你往二樓的走廊上一站,嘿,那才叫居高臨下,那才叫登高望遠,那才叫風景這邊獨好呢。
這樣,一開始大家就有點不聽指揮了。大家二人一組不用編排便白行組合,白已進駐白認為理想的房子。開始會務組的兩個人還想分配一下,後來就隻好自由主義了。那時候雖然亂哄哄的但大家都很興奮,絲毫也不覺得有什麼難為情。
我們這一期的文學研究班總共有三十來個人,除了省裏的幾個人,都是來自各地區工廠、學校、機關、團體和文化單位的重點作者,大家基本上我不認識你你不認識我,發動進攻搶占房子當然就不會有心理障礙了。
我舒舒服服地住下來以後就到樓下的陽埕上轉悠。這時候跟我同一個地區來的蓧麗找到我:“老萬,替我們跟會務組的說一說,能不能把我們的房子換一下。我們女的住樓下很不方便。”
我看著她:“那你自己為什麼不說?”她說:“我們女的,開這種口很不好意思。”我跑到她房子裏一看,覺得確實有不方便。樓下的陽台和峭壁之間,還有一條窄窄的小巷,剛好夠一個人走。這小巷的作用當然是用來通風、采光、排山水。但是,要是有人無意或者故意從這裏走呢?我明白她的擔擾是有相當的道理。
她們女孩子事情多,有時候要塗脂粉換衣服;現在是八月,時值盛夏,晚上睡覺還要開陽台的窗和門,要是有人存心想占便宜,瞧好看…
我說:“好,我馬上去給你說。“
但是慢了。我們研究班總共有匕八個女孩子,隻有二個住到了樓上,其餘的好像都很謙虛都住在樓下,住下來以後還挺一致地就都看出了點苗頭來,這會兒已經有人在我的前麵到會務組嘀嘀咕咕了。
會務組的同誌很熱情,他們把別人的困難都當成自己的困難,馬上就跑到樓上去,一個房間接一個房間的做工作。
結果是可想而知。我想過大家這麼死不挪窩可能也有一點道理,大家可能都覺得自己太累了。從地區跑到省裏,又從省裏跑到山裏,這一路的奔波不可能都是非常舒服的。那麼住下來了就算了,換來換去是不是挺煩的?我知道這點困難她們要靠自己去克服了。
說實在我挺同情蓧麗她們。我想提出來跟蓧麗換,又覺得可能行不通。我同房間的那位老兄估計是不換的,那麼我一個人跟她換了,我現在的房間住進一個女人,她現在的房間住進一個男人,兩個房間都住著一男一女,那麼大家是不是會覺得更不方便呢。我隻好不說了。說了也等於白說。說不定還會讓人誤會我的意思,以為我的意識有什麼問題。
蓧麗說:“老萬,這樣晚上我會睡不著覺。”我說:“不致於那麼嚴重吧。其實也許是你們白己杞人白憂,也許不會有人想到要到後麵去。”蓧麗委屈得要哭:“不是怕你們。是怕林場裏會不會有……”
我也開始覺得事情可能真的有點不簡單。
到吃晚飯的時候,蓧麗還一直在那裏喋喋不休,那幾個女孩子也一直緊跟著會務組的人走來走去糾纏不停。後來會務組的人火了,說:“我看不會右什麼危險的,你們這是小心眼。”一直站在一邊“冷眼向洋看世界”的省《未來》雜誌主編阿明這時插言:“說到底還是一個私字。私心每個人都有,隻不過實現的時候,各人所用的辦法不盡相同而已。”我聽得恍然大悟。但是又想,她們或許帶有一己之私念,但是不方便之處不也是客觀存在著。比如從樓上提水到樓下。
我想那幾個人要是大家的女朋友,可能情況就大不同了。
這樣,這頭一頓晚飯就吃得毫不生動熱鬧。大家都默默地吃著。一想起房子的事大家更覺得彼此之間就像陌生人一樣。
晚飯過後,那些女孩子依然不屈不撓,她們說:“你們這些人真不夠朋友,一點同情心也沒有,還是靈魂工程師呢。”
她們說過之後就緘口了,大家都不言不語,在想著什麼。
這天的晚上沒有月亮,隻是天明朗得出奇,看不見雲朵和星星。四周嵌著山的剪影,在蒼穹上麵出一圈沉重的黑色。
經過一夜的同甘苦共患難,大家的那一點隔閡可能覺得不好意思再擺在臉上。早晨見麵的時候,大家都能夠裂開一絲笑臉,還相互點點頭,造出-種晴朗的氣氛來。
蓧麗比較活躍,已經開始有限度地同周圍的那些男男女女周旋。她的響亮的笑聲開始引起人群中一些男聲的踴躍地發言。矮矮胖胖的邵彬還用一隻手背碰著蓧麗的胳膊,說:“蓧麗,你這麼豪爽,一定是一個女中豪傑。”當時,蓧麗顯得很興奮。過後,她馬上拿出幾本發有她作品的雜誌,交給邵彬,說:“請提寶貴意見。”後來這命邵彬,總要無事找事同蓧麗談話,談話的時候,都要用手去碰蓧麗的胳膊,或者肩膀,或者小臂、手背。不過動作都很輕,還能看出好像是一種無意識的樣子。
這一天是星期天。吃過早飯,黑板上寫著:今天休息;白由活動;不集中。大家都高興得跳起來。我們這個班三十來個人中,絕大多數都是三十多歲的年輕人,幾個女的還都是才二十幾歲。立刻大家白由組合分頭行動,各白找白己認為合得來的人作伴。比較活躍的就提JL去爬山,穩重一些的就在周圍散步,還有一些比較有戰略思想的人就去熟悉四處的環境。
這時蓧麗拉了跟她住一個房間的省刊編輯,找到我,說:“老萬,咱們去爬山。”
我生性不善於太接近女人,又感到盛情難卻,便找了我房間裏的老黑,一起去。
蓮母山地處三省的交界,主峰海拔一千五百多米,整個像一株亭亭玉立含苞欲放的蓮花,帶隊的頭當年就在這一帶打過遊擊,所以對這一帶一直懷有深情,研究班就選在這裏了。
女編是一位中文係的本科生,踏出校門才一年多。科班出身的人一向比較白負,萬般皆下品,唯有讀書高。走在路上她問我們:“你們都有沒有在外省發表過?”不知怎麼總覺得那隨隨便便的口氣中好像藏有一種審問的味道,好像能夠在外省發的就都是珍品上品,在本省發的就都是“走後門”。
那時我剛剛在二三個外省的省刊上接連發了好幾篇,有一篇還上了選刊,白個心裏正神氣得不得了.馬上就說:“當然發過。”
蓧麗和老黑卻臉色相繼一沉,好像沒在外省發過就不是祖宗生的。蓧麗還挖了她一眼,嗆她:“你自己寫過什麼沒有?”
女編一愣。
我看場麵太過難堪,隻好出來網場。我說:“她是當編輯的,寫不寫不說明什麼。’
蓧麗說:“你說不說明什麼,可是剛才我聽帶隊的頭對她說,小諶,你今年要是還不能夠在你的那本刊物發表文章,我就告訴你們的主編,不發你的獎金。”我說:“那是頭跟她開玩笑的。”
蓧麗說:“每一個玩笑裏麵都必定夾雜有嚴肅和正經的成分。”
於是我再不想吭聲了。大概這是一場關於文憑的較量。
有文憑的對無文憑的蔑視和無文憑的對有文憑的嘲諷。
對於遊山玩水竟遊出這樣的一個結局,我們都是始料不及。
下午的時候又出現了一樁意外的事情。那時候大家剛剛午睡起床。這時候電話鈴急促地響起來,聲音顯得十分猛烈激動,估計有特大事件要報告。大家眼睜睜瞧著擱在角落的那個手搖電話,一時想不出應該推薦誰去接才比較恰當。
一直比較寡言的老黑附著我的耳朵,說:“那邊是一張寫字台一部電話,誰的事情誰白己兜著。我們這邊是電話娟妓,誰接上了電話誰就攤上了麻煩。”這時會務組的人過來接了電話。
他馬上告訴大家,還有一個人白己直接到蓮母山來,由於情況不太熟悉,搭錯了班車,現在是在蓮母山鄉政府打電話到蓮母山林場的,要求想辦法把她接過來。她在那邊急死了。大家馬上鬆了一口氕。鄉政府到林場二十公裏,反正不會叫誰走路去幫她背行李。
這時候房間作了一點小小的調整。省刊的女編馬上行動,白覺搬到了樓上,又把原來的床位收拾得整整齊齊,準備留給新來的朋友。
接著大家又玩的玩,洗衣服的洗衣服,這件事就忘記了。
吃晚飯的時候大家都看到了新來的同學,高高大大的個子,穿一件湖藍的筒裙,齊脖子留一頭秀發,發梢還稍微向內卷著,一個頭老向右邊歪著,讓左邊一綹頭發,遮去臉的四分之一。看上去有二十七八歲的樣子,卻做出一副十七八歲的模樣來,說話的腔調,舉動的樣子,都年輕得不得了。
一見麵她就兩隻手握在一起,垂在小腹的上麵,兩隻腳分開站著,腰微彎,頭歪著,姿勢優雅地白我介紹:“我叫戴茜,在旅行社當導遊。哎呀導遊是很辛苦的,要滿處跑,總讓人閑不了。這次因為有接待任務,趕不上到省裏集中,一個人就跑錯了路。剛才在鄉政府,我都急死了。
唉,我這人的命就是不好。”
大家表現i出一種聽得十分感動和十分向往的樣子,但心裏都不明白當導遊就為什麼命不好,也弄不清楚誤了集中和命不好有什麼聯係。
這時蓧麗悄悄地對我說:“我了解過了,她是寫詩的,二十八歲了,談過了十二次戀受,至今還沒有談成。”我不禁“哦”了一聲。這時候食堂響起了喊吃飯的聲音。
我們這個研究斑,其實不那麼緊張,大家在這裏都是同學,沒有什麼長不長和老師不老師的,學員沒有寫作的任務,也不必交什麼學習體會學習心得,主要是采取白學的形式,從理論上弄懂弄通創作上現實主義和現代主義的分歧異同。
雖然沒有強製學習的措施,但是想到對以後創作上還是很實用,很有實惠,大家都學習熱情空前高漲,抱起書來就六親不認。
這時大家都混得比較熟了,開始有串門的現象。那些女孩子也開始表現出非凡的外交才能。她們瞅準機會就跑到帶隊的頭的房裏,其次就是阿明哥。阿明哥是青年刊物的主編,三十多歲的年紀,她們就都管他叫哥。起先她們是三四個四五個一夥地跑,後來就一個一個悄悄地去。可能在她們看來,個別交流個別談心是比較容易留下深刻的印象,也比較容易得到重視和幫助。不過小諶也是省刊的編輯,不知她們為什麼不跑去找她。可能覺得她還嫩著,初I出茅廬,八字還沒一撇,要不就是大家都是女的。
這一天也有一個女的跑到我們房裏來。我和老黑都有點受寵若驚。老黑馬上躍下床來,麻手利腳張羅著倒水沏茶,招待客人。來人叫葉美容,長得瘦瘦高高,楚楚可憐,一件藍底白點的連衣裙束得個細腰要斷,瘦臉盤上兩隻大眼活得會咬人,一雙塑料高跟白涼鞋,在地上站出了萬種風情。葉美容對著老黑說:
“黑老師,我這裏有一組詩,程伯說要拿到省刊去。我想請你看一看,能不能醌合一點評論,到時候我一起交給程伯。”
我聽得差點啞然失笑。這些女孩子真有辦法,她們管帶隊的頭叫伯,管阿明之流叫哥,以表示親熱,管老黑之流叫老師,又表示尊重,難怪有時候她們一路綠燈。
老黑是專門搞評論的,文藝短論寫了不下一千幾百,報屁股刊屁股常有他的尊姓大名亮相。這時他高興得臉孔通紅,說:“好,好,我馬上看,馬上寫。”這以後情況就有了一些變化,老黑他們幾個人,也常常到女孩子那裏去串門,回來的時候總聽見他說:“那些人很不錯,很熱情。”估計“黑老師”這一類的稱呼,是很吸引人的。
不過老黑這個人好像也很單純。剛來的那天晚上,在房子裏他就找我談心。他說:“老萬,以前你的文章我都看了,寫得好。你們那裏文學創作比較活躍,寫的人多,其他人的文章我也都看了。但我總覺得就你一個人寫得最好。我一向認為,你是你們那裏的代表人物,領袖人物。”我聽得一愣。這話什麼意思?但是看看老黑,他臉上一副很誠懇的樣子。我覺得既然人家已經表示了,我也不能不表示。我連忙說:“我也是,每個地方都有白己的代表人物,我一向認為你是你們那裏的第一號種子。”我說這話的時候,心裏覺得好像非常虔誠,絲毫沒有夾雜一點虛偽的因素。大家聽得皆大歡喜。這樣,氣氛就透出了一種融洽,彼此之間也顯得空前的親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