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唐先生(1 / 3)

唐先生在我們這地方上,算得上是一個名人了。

民國三十八年以前,唐先生在我們這裏的太平路,開了一片老大的紙行:恒安和祥。紙行的鋪麵在太平路,後頭的分類貸棧,卻一直連到了分司巷和圖奮巷。城裏能和“恒安和祥”相比的,也就是“大祥”、“公興祥”和“吳祥記”幾家商行了。

這樣的規模是很大的,但是不知道為什麼唐先生不被人稱做唐老板。

在我們這裏,先生這一個稱呼,並不是先生小姐、老爺太太那樣的意思,通常是對裝有一肚子墨水的人的一個尊稱。

唐先生之被稱為先生,肚子裏麵的墨水,也就可想而知了。

唐先生並不是我們潮州人,他的老家據說是福建汀州一帶的,怪不得他的潮州話老是不地道。少小離家,幾十年的歲月就浸泡在潮州府,但是潮州話說起來仍然夾生夾生的,又像客家話,又像閩南話。

到我懂事的時候,“恒安和祥”已經沒有了。臨街的鋪麵是做了糖煙酒公司的門市,後邊的貨棧就做了百貨公司堆放紙類、筆墨、簿冊的倉庫。

唐先生也就失業了。

我認識唐先生完全是偶然的。唐先生住在府巷一幢二層洋樓的二樓上,樓下就住著我的一個朋友永生。那時,永生剛從海南生產建設兵團“病退”回來,還帶回來了一肚子兵團男女的韻事。我們就常常聚到他的眠床上,聽他講那些講不完的離鄉背井、相濡以沫和幹柴烈火的故事。二十歲的大小夥子,正是熱血沸騰的年齡,永生的故事就很抓人。

唐先生就是在這些欲死欲活的故事中走進來的。

看到唐先生我很驚訝。想不到一個落魄的老板,依然還是這樣子。那時唐先生穿一身灰滌卡的中山裝,臉色紅潤,神氣祥和,腆一個初具規模的肚子。一頭銀光閃閃的頭發,剪成短短的“二八”式,整整齊齊地梳著。見麵他就伸出手來握手,還哈哈腰。他的手很大,軟乎乎的,又暖和又柔潤,不像是老年人的手。

我聽永生講過唐先生的事。唐先生一個人過日子。本來,一個人過日子應該很好過,無拖無累,無牽無掛,有錢就白己一個人花。可是,唐先生已經是無業的人,吃飯穿衣,一個月剃一次頭之類,馬上就成問題了。唐先生就想了一個辦法,多睡覺,少吃飯。每天上午,他就睡到十點,然後起床,煮兩碗清水米湯,澆一意鹽開水,涼了,閉上眼睛,喝下去。

一頓也就過去了。晚上八九點,又煮兩碗米湯,澆一點鹽水,喝下去,一天也就過去了。

“有一次,唐先生斷了糧,一個人躺在床上,餓了五天六夜……

“那麼,唐先生的太太呢?”我替唐先生憤憤不平。唐先生怎麼說也是一個人。一個人是不應該這樣生活的。

永生說:“以前,唐先生日子好過的時候,曾經冷淡了太太。後來,‘文化大革命’,唐先生的太太就同唐先生分開過了。”

我聽了黯然。當過老板的人,如今淪落到這樣子,我以為唐先生心裏一定很苦,很悲涼。可是唐先生依然衣冠楚楚,談吐心平氣和,完全沒有落魄人那種悲天憫人和破罐破摔。

看到唐先生這樣氣定神閑的樣子,我怎麼也想像不出這幾年來,樓上就住著唐先生和先生娘,他們走同一條樓梯,用同一個客廳,天天無數次打照麵,卻能夠做到形同路人。

兵團的日子是很苦的。永生在海南的時候,吃過蛇,吃過黃獠,吃過穿山甲。“病退”回來以後,看到家裏養著一隻老黃貓,就想起了吃貓。他殺過蛇,殺過黃獠,殺過穿山甲,卻不知道貓應該如何殺。因為海南那裏的貓沒有野生的。

我們就想了一個辦法,把貓裝進了布袋裏,拿丫權、木棍打。

貓在布袋裏疼了,帶著一個布袋亂竄。我們嚇得拿著丫權木棍,遠遠地退開。

永生畢竟殺過蛇,有經驗,他第一個悟到了裝在布袋裏的貓是咬不了人的,就大膽地走過去,抓住了亂竄的布袋往地下砸。他祖母養了12年的一隻黃貓就這樣被他謀殺了。

我們都足第一次吃貓的。用川椒、八角、生薑、紅糖燉出來的貓肉真好吃。

有了這一次吃貓的體會,我們都恍然大悟,紛紛把白己家養的貓獻出來。這樣的慷慨可以說是史無前例的。到後來,隻要看到貓,不管是誰家的,都會被我們設法殺了吃。

吃貓吃到了這樣的程度,是很怕人的。可是我們已經欲罷不能。

外地人都曉得廣東人愛吃貓,卻不知道廣東人吃貓,是分成兩種文化範疇的。一種是美食,如廣州菜館裏的“龍虎鬥”;一種是填肚,人餓了,馬糞、野菜都可以吃,何況貓乎?

我們是填肚。

永生殺貓已經很有經驗了,他用一根繩子穿過一節六寸的竹管,做成了一個簡便的活扣,往貓的脖子上一套,一勒,貓就被勒死了,簡單得就象在打結子。接著用注射的針筒紮進貓漂亮的皮下,再用單車的打氣筒打氣,一隻貓就膨脹起來,緊繃繃的貓皮就很好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