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種孤單的情緒,並不含有怨望我的朋友的意思。我回想起來,若沒有那一班朋友和我討論,若沒有那一日一郵片,三日一長函的朋友切磋的樂趣,我自己的文學主張決不會經過那幾層大變化,決不會漸漸結晶成一個有係統的方案,決不會慢慢的尋出一條光明的大路來。況且那年(一九一六)的三月間,梅覲莊對於我的俗話文學的主張,已很明白的表示讚成了。(看上文引他的三月十九日來信。)後來他們的堅決反對,也許是我當時的少年意氣太盛,叫朋友難堪,反引起他們的反感來了,就使他們不能平心靜氣的考慮我的曆史見解,就使他們走上了反對的路上去。但是因為他們的反駁,我才有實地試驗白話詩的決心。莊子說得好:“彼出於是,是亦因彼。”一班朋友做了我多年的“他山之錯”,我對他們,隻有感激,決沒有絲毫的怨望。
我的決心試驗白話詩,一半是朋友們一年多討論的結果,一半也是我受的實驗主義的哲學的影響。實驗主義教訓我們:一切學理都隻是一種假設;必須要證實了(verified),然後可算是真理。證實的步驟,隻是先把一個假設的理論的種種可能的結果都推想出來,然後想法子來試驗這些結果是否適用,或是否能解決原來的問題。我的白話文學論不過是一個假設,這個假設的一部分(小說詞曲等)已有曆史的證實了;其餘一部分(詩)還須等待實地試驗的結果。我的白話詩的實地試驗,不過是我的實驗主義的一種應用。所以我的白話詩還沒有寫得幾首,我的詩集已有了名字了,就叫做《嚐試集》。我讀陸遊的詩,有一首詩雲:
能仁院前有石像丈餘,蓋作大像時樣也。
江閣欲開千尺像,雲龕先定此規模。
斜陰徙倚空長歎,嚐試成功自古無。
陸放翁這首詩大概是別有所指,他的本意大概是說:小試而不得大用,是不會成功的,我借他這句詩,做我的白話詩集的名字,並且做了一首詩,說明我的嚐試主義:
嚐試篇
“嚐試成功自古無”,放翁這話未必是。我今為下一轉語,自古成功在嚐試。請看藥聖嚐百草,嚐了一味又一味。又如名醫試丹藥,何嫌六百零六次。莫想小試便成功,那有這樣容易事!有時試到千百回,始知前功盡拋棄。即使如此已無愧,即此失敗便足記。告人此路不通行,可使腳力莫浪費。我生求師二十年,今得“嚐試”兩個字。作詩做事要如此,雖未能到頗有誌。作“嚐試歌”頌吾師,願大家都來嚐試!(八月三日)
這是我的實驗主義的文學觀。
這個長期討論的結果,使我自己把許多散漫的思想彙集起來,成為一個係統。一九一六年的八月十九日,我寫信給朱經農,中有一段說:
新文學之要點,約有八事:
(一)不用典。
(二)不用陳套語。
(三)不講對仗。
(四)不避俗字俗語。(不嫌以白話作詩詞。)
(五)須講求文法。(以上為形式的方麵。)
(六)不作無病之呻吟。
(七)不摹仿古人。
(八)須言之有物。(以上為精神【內容】的方麵。)
那年十月中,我寫信給陳獨秀先生,就提出這八個“文學革命”的條件,次序也是這樣的。不到一個月,我寫了一篇《文學改良芻議》,用複寫紙抄了兩份,一份給《留美學生季刊》發表,一份寄給獨秀在《新青年》上發表。(《胡適文存》卷一,頁七一二三。)在這篇文字裏,八件事的次序大改變了:
(一)須言之有物。
(二)不摹仿古人。
(三)須講求文法。
(四)不作無病之呻吟。
(五)務去爛調套語。
(六)不用典。
(七)不講對仗。
(八)不避俗字俗語。
這個新次第是有意改動的。我把“不避俗字俗語”一件放在最後,標題隻是很委婉的說“不避俗字俗語”,其實是很鄭重的提出我的白話文學的主張。我在那篇文字裏說:
吾惟以施耐庵、曹雪芹、吳趼人為文學正宗,故有“不避俗字俗語”之論也。蓋吾國言文之背馳久矣。自佛書之輸入,譯者以文言不足以達意,故以淺近之文譯之,其體已近白話。其後佛氏講義語錄尤多用白話為之者,是為語錄體之原始。及宋人講學,以白話為語錄,此體遂成講學正體(明人因之)。當是時,白話已久入韻文,觀宋人之詩詞可見。乃至元時,中國北部在異族之下三百餘年矣。此三百年中,中國乃發生一種通俗行遠之文學,文則有《水滸》《西遊》《三國》,曲則尤不可勝計。以今世眼光觀之,則中國文學當以元代為至盛;傳世不朽之作,當以元代為最多。此無可疑也。當是時,中國之文學最近言文合一,白話幾成文學的語言矣。使此趨勢不受阻遏,則中國幾有一“活文學”出現,而但丁、路得之偉業幾發生於神州。不意此趨勢驟為明代所阻,政府即以八股取士,而當時文人以何李七子之徒,又爭以複古為高。於是此千年難遇言文合一之機會,遂中道夭折矣。然以今世曆史進化的眼光觀之,則白話文學之為中國文學之正宗,又為將來文學必用之利器,可斷言也。以此之故,吾主張今日作文作詩,宜采用俗語俗字。與其用三千年前之死字,不如用二十世紀之活字。與其作不能行遠不能普及之秦漢六朝文字,不如作家喻戶曉之《水滸》《西遊》文字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