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先生很嚴肅,平時是不大露笑容的,他的笑必在詼諧的時候。他對於官吏似乎特別憎惡,常摹擬官場的習氣,引人發笑。現在大家知道的“今天天氣……哈哈”一類的摹擬諧謔,那時從他口頭已常聽到。他在學校裏是一個幽默者。

談吃

說起新年的行事,第一件在我腦中浮起的是吃。回憶幼時一到冬季就日日盼望過年,等到過年將屆就樂不可支,因為過年的時候有種種樂趣,第一是吃的東西多。

中國人是全世界善吃的民族。普通人家,客人一到,男主人即上街辦吃場,女主人即入廚羅酒漿,客人則坐在客堂裏口磕瓜子,耳聽碗盞刀俎的聲響,等候吃飯。吃完了飯,大事已畢,客人拔起步來說“叨擾”,主人說“沒有什麼好的待你”,有的還要苦留:“吃了點心去”,“吃了夜飯去”。

遇到婚喪,慶吊隻是虛文,果腹倒是實在。排場大的大吃七日五日,小的大吃三日一日。早飯、午飯、點心、夜飯、夜點心,吃了一頓又一頓,吃得來不亦樂乎,真是酒可為池,肉可成林。

過年了,輪流吃年飯,送食物。新年了,彼此拜來拜去,講吃局。端午要吃,中秋要吃,生日要吃,朋友相會要吃,相別要吃。隻要取得出名詞,就非吃不可,而且一吃就了事,此外不必有別的什麼。

小孩子於三頓飯以外,每日好幾次地向母親討銅板,買食吃。普通學生最大的消費不是學費,不是書籍費,乃是吃的用途。成人對於父母的孝敬,重要的就是奉甘旨。中饋自古占著女子教育上的主要部分。“食不厭精,膾不厭細”,“沽酒,市脯”,“割不正”,聖人不吃。梨子蒸得味道不好,賢人就可以出妻。家裏的老婆如果弄得出好菜,就可以驕人。古來許多名士至於費盡苦心,別出心裁,考案出好幾部特別的食譜來。

不但活著要吃,死了仍要吃。其他民族的鬼隻要香花就滿足了,而中國的鬼仍依舊非吃不可。死後的飯碗,也和活時的同樣重要,或者還更重要。普通人為了死後的所謂“血食”,不辭廣蓄姬妾,預置良田。道學家為了死後的冷豬肉,不辭假仁假義,拘束一世。朱竹寧不吃冷豬肉,不肯從其詩集中刪去《風懷二百韻》的豔詩,至今猶傳為難得的美談,足見冷豬肉犧牲不掉的人之多了。

不但人要吃,鬼要吃,神也要吃,甚至連沒嘴巴的山川也要吃。有的但吃豬頭,有的要吃全豬,有的是專吃羊的,有的是專吃牛的,各有各的胃口,各有各的嗜好,古典中大都詳有規定,一查就可知道。較之於他民族的對神隻作禮拜,似乎他民族的神極端唯心,中國的神倒是極端唯物的。

梅村的詩道“十家三酒店”,街市裏最多的是食物鋪。俗語說“開門七件事”,家庭中最麻煩的不是教育或是什麼,乃是料理食物。學校裏最難處置的不是程度如何提高,教授如何改進,乃是飯廳風潮。

俗語說得好,隻有“兩腳的爺娘不吃,四腳的眠床不吃”。中國人吃的範圍之廠,真可使他國人為之吃驚。中國人於世界普通的食物之外,還吃著他國人所不吃的珍饈:吃西瓜的實,吃鯊魚的鰭,吃燕子的窠,吃狗,吃烏龜,吃狸貓,吃癩蝦蟆,吃癩頭黿,吃小老鼠。有的或竟至吃到小孩的胞衣以及直接從人身上取得的東西。如果能夠,怕連天上的月亮也要挖下來嚐嚐哩。

至於吃的方法,更是五花八門,有烤,有燉,有蒸,有鹵,有炸,有燴,有醉,有炙,有溜,有炒,有拌,真正一言難盡,有許多做菜的名廚司,其名字都和名卿相一樣煊赫地留在青史上。不,他們之中有的並升到高位,老老實實就是名卿相。

如果中國有一件事可以向世界自豪的,那麼這並不是曆史之久,土地之大,人口之眾,軍隊之多,戰爭之頻繁,乃是善吃的一事。中國的肴菜已征服了全世界了。有人說中國人有三把刀為世界所不及,第一把就是廚刀。

不見到喜慶人家掛著的福祿壽三星圖嗎?福祿壽是中國民族生活上的理想。畫上的排列是祿居中央,右是福,壽居左。祿也者,拆穿了說就是吃的東西。老子也曾說過:“虛其心實其腹”,“聖人為腹不為目。”吃最要緊,其他可以不問。“嫖賭吃著”之中,普通人皆認吃最實惠。所謂“著威風,吃受用,賭對衝,嫖全空”,什麼都假,隻有吃在肚裏是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