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2 / 3)

他們在叫什麼?躲一躲,避,快逃?你是對的,從來不逃。

別這麼看著我,好像我知道滿街的人將對你做什麼。我的確知道。正如我的後人必定知道我的下一步是什麼,或別人下一步將對我做什麼。這些電視上的光頭青年們將對我做什麼。他們對我們的仇恨坦蕩公然,誠懇地威脅了他們要對我們所做的事。個體是什麼事還不知道。我們這些離鄉背井的第五代華人在等著,像你此刻一樣在等看。

讓我們都屏口氣,聽聽人們的鐵蹄到了哪裏了。聽聽,有人在講你的壞話。說這個城市有兩幹多八歲到十四歲的男孩墮落在你手裏。那個引起血戰的中國婊子一步登天,居然身價比白種婊子還貴十分錢!她那著名的溫柔不就是無恥?她一視同仁地接受每個男人,弄得貴賤文野都沒了,這不是最原始的無恥?這不是讓整個城市返祖的無恥?

你吹你的簫吧。我聽迷了。你吹得空空蕩蕩,我卻聽得心事滿腹。

人的鐵蹄在朝我們來了。

無數的腳踩在滿街襯衣內褲上。風騷和無秩一下子敗露了。這個城一碰到如此動亂總能到處見到髒內衣。洗衣價格在一八七。年等同於新衣。中國的洗衣商們忙不過來,隻好把髒內衣用船送到中國去洗。三個月後,衣服萬裏迢迢地回來,卻找不到主了。一些人已離開了,一些人死了,一些人更名改姓變成了另一些人。衣服就進了當鋪。因此洗衣的人越來越少,大多數人買一件棄一件,平日不顯什麼,一到天下大亂,人們燒這個搶那個,在整個城翻箱倒櫃的時候,所有被棄的肮髒內衣都浮上大街表層,連後來趕到治亂的警察們的馬蹄子也踏得有一聲無一聲。

糾纏不清的髒內衣使人的仇恨又高漲一層。滿街不可名狀的紛亂提醒人們,唐人區永遠是這樣髒亂。他們心情好時把唐人區的髒亂看成情調,把它當人情味來接受。或者編出一些不甚刻薄的笑話來打趣這份髒亂。笑語從你的時代傳到我的時代。

腳步終於到了你的樓下。你讓簫音滑落,抬起頭看著我。你知道這事的來龍去脈隻有後人才弄得清。兩個守門人將大門拴住,並用脊梁抵在門上,閉著眼,外麵的腳踢一記,他們全身震一震。他們的刀都扔了,刀是不能對洋人舉的,否則殺死殺活都要給送去套絞索。

你隻是這樣看著我,未沉杳的簫音在我頭上繞著。我當然已從一百多年的口傳書記中了解到這些人對你做了什麼。但你怎麼會相信我?我怎麼能讓你相信人的這股發散開的遮天蔽日的仇恨?

就像電視上光頭青年的仇恨,那樣的深沉闊大而毫無私欲。

昨天我離開你之後,偶然打開電視。偶然撞上一場仇恨座談會。一群青年人大約二十歲到三十歲,頭剃得極端徹底,泛著鐵青色。他們麵色煞白,透著莊嚴。他們中也有四五個女性,眼神同樣寒冷。那些露出的四腳上刺有法西斯圖案。他們非常著重地宣布了對亞洲人、黑人和所有非白種人的不共戴天的仇恨。我被這仇恨的分量和純度震撼了。

你知道,假如我不那麼震撼我一定會打電話到電視台,參與提問。

屏幕上所有的觀眾也像我這樣被震得不輕,幾乎帶著敬意地問:為什麼呢?

光頭青年們淡泊地笑笑,說他們並不需要解釋,以求得諒解。

一再的追問之下,他們中一個男青年說:你們這些有色人種可以活,我們並不要你們去死,我們隻要你們別在我們活的地方活。給我們一片純的天和地,讓我們別看見你們,忍受你們。他聲音低沉,帶著永恒的冷酷。

一個亞洲女學生說:為什麼要忍受我們?

一個非洲男青年說:難道事實上不是這麼多年來我們在忍受你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