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1 / 3)

我也想知道他們到底怎麼了。你看,這書上寫的,你能相信嗎?“僅僅是少數無業人士和青少年對唐人區破壞性的騷擾……”我想不那麼簡單,一定有莊嚴的政治色彩在這場暴亂的初始,一定有一種正義精神使這暴亂發展到波瀾壯闊。人群一定像印第安人捍衛自己領地那樣滿心悲壯,或像十字軍東征那樣充滿神聖感。抵禦外族侵犯和殲滅邪教徒的責任感使人群中的無賴流氓也得到了刹那的純化。這樣邏輯才對。這一定是大眾的意誌,而不是少數人的偶爾對唐人區玩玩火。因此它才能達到最終的規模。這裏的記載是“有多家房屋被焚,幾十個中國妓女被拖到街上輪奸。”能達到如此規模,沒有大眾意誌可能嗎?

你看窗外的火光!

這城市在殺人、放火,而你的清閑恰是從此中來。男人們忙著殺人放火去啦。你才得這麼大空來吹簫。

這裏暫時還逍遙,中國佬這樣中國佬那樣的口號滲進你緊閉的窗縫,聽上去隻像壞天氣的海。

我在好多本書裏查證過你這座小樓的準確地點,它幾乎出了唐人區。這個地點選擇是很大膽的:曾經有兩家實在不堪忍受的唐人區擁擠的洗衣鋪,搬出不久就遭了火。正因為你這亭閣或小樓不要命地伸出一隻腳進洋人區,它暫時沒人來碰,沒人投石頭砸窗子以享受中國窯姐們的哭喊。

在你的眼神安穩地遊來遊去,吹著你的蘇武牧羊時,你的不少同行給拉到了街上。救命救命的氣絕聲中,裹腳布如汙爛的腸子,拉扯得滿地都是。

別回頭去看。他們反正在一點點朝你圍攻過來。趁這短暫的清靜,我得告訴你一件事。是我剛從電視上看來的。

怎麼會有這樣的氣味?你聞到沒有?……從你背後的窗縫進來的煙濃腥濃腥。離這不遠的一個倉庫給破了門,幾百隻麻包裏淌出幹海蠣。刹那間海蠣肉鋪成路、堆成山,人群被如此肥膩的腥氣折磨壞了,成百人同時嘔吐,轟轟的嘔吐在每一副腔膛裏滾動如雷。有人要用火來熄滅這股淫邪的濃腥。火將海蠣的肉山肉海點燃時,事情更壞了:腥氣變得尖銳,人們眼也睜不開,鼻子給窒息住,腦漿也像胃液那樣暴烈湧動。

整個空間成了塊穿不出滲不進的瘟臭的幛幕。誰感歎一聲:中國佬竟敢吃這樣的糟粕!

你知道,他實際上感歎的是:能吃這樣糟粕的人就能吃掉一切。能吃這樣糟粕的人就能賴以萬物去繁衍壯大。能吃這樣糟粕的人恐怕難以滅絕。難怪這些操母親的中國佬這樣不好殺。

濃腥在半空不肯散去。有人想撲滅同伴點的火,不那麼容易了。遍地海蠣蠕動著,每個細小肉體發出滋滋尖叫。

你看,就在此時憤怒變成了仇恨。

仇恨是一種悲劇式的壯麗感情。它使人自我感覺正義、神聖、使命所驅。不是你咬我一口,我必定還你一牙的仇恨,那是低級的動物式仇恨。更高和純的仇恨是與生命俱在的,它博大得可以沒有具體敵對麵。就像人的博大卻無處施予的愛。這種最高的仇恨可以被許多年地封在那裏,黑暗一片,人甚至從不意識到它的存在。而這片黑暗終於決口,淹沒整個思維和理性時,人要做的,不再是有目的的毀壞;人是為了完成一次感情的壯舉。所有的燒、砸、殺、奸,都是渠道,作為這片黑暗流散輸出的渠道。最初使敵對意識崛起的東西,此時已渺小得近乎消失。人漸漸陶醉在毀壞和殘忍製造的壯觀中。等同於到了失魂落魄地步的家,仇恨此時變成了純粹的感情的自我完成和自我滿足。人看著某人在自己手下坍塌時感到性高潮般的歡樂。

童年時我看見了那種叫做“文革”的性衝動,以及那種叫做“造反”的性高潮。仇恨使人的麵孔變得一模一樣,一模一樣的滿足和銷魂。

你最好把臉從窗口挪開。好的,放下窗幔是個好主意。別去理會兩個看門人的叫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