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裏斯快樂地告訴每一個人:他將去倫敦一座語法學校,他將和母親的妹妹同住,他將在假期隨姨母遊遍歐洲。沒人知道他這闊別家庭故鄉的快樂是怎麼來的。
克裏斯遠行的這天下午,他聽見兩個表妹在窗外吵鬧。他以男孩氣十足的動作從窗台翻到院子,參加進她們的嬉戲。
她倆正奔跳著看一隻飛得極高的風箏。中國人的風箏。
他也咋咋唬唬地奔跳。那桃紅與黑色相間的風箏哆嗦著尾巴越飛越小,他心情中出現了一點痛楚。兩個表妹對近來有些微妙失常的克裏斯敬而遠之地笑。她們不很清楚他被送往倫敦的原因。她們認為克裏斯一定有了非凡的醜聞,抑或一個壯舉使他獲得了這份非凡待遇。
克裏斯不願看風箏從視野消失。他低下頭,對兩個表妹笑一下。像庫凱家親情關係中的所有人那樣緊密相處卻又孤獨得要死那樣會心一笑。
兩個表妹有些害怕地看他走遠。對他剛才的手舞足蹈和現在老人般的惆悵,她們都感到不知所措。克裏斯突然不想見任何人。他想去圖書室拿兩本書,又怕在經過走廊、樓梯、起居室時碰上父親或叔父。他成功地避開了一切人,拿了書和沙發上一卷報紙,又像影子一樣誰也不驚擾地回到自己臥房。這座房築得有趣,每個人可以有自己的通道,可以全然不與任何人相幹。
傭人在清點他的行李,一邊清點一邊大聲報讀一張清單,之後他將清單交到克裏斯手裏。他恍恍地捏著清單,心裏來來回回是傭人的大聲誦讀:短外套三件,有一件缺少一顆紐扣。
直到十多天後,克裏斯才偶爾翻出那卷報紙。正欲扔掉它們,他瞥見一張畫像。扶桑的畫像。
文章很大,咬文嚼字地評論扶桑這樣一個門戶前男人排隊的娼妓在唐人區暴亂中被輪奸的事件。
克裏斯這時在甲板上,麵朝大西洋。報紙在風裏亂了一瞬,從他手裏落進海水。他猛回頭看一眼周圍,希望能找到一個十來歲的孩子同他一塊做拚字遊戲,或任何容他不動腦筋、無緣無故跳竄的遊戲。
卻沒找到這樣的伴。
他雙手握著冰涼的欄杆,這樣他可以不去摸這件深藍外套的前胸,那顆紐扣的空缺。
兩年後,他以一模一樣的姿式憑欄,讓駛往相反方向的船載回時,他記起那些被海水埋葬的報紙和深藍外套。這時他十七歲,對於自己身體中究竟隱藏多少種行為已經敢於正視了,包括一些無法理解的行為。他已經可以不發抖地去回想那個黑夜他自身行為的始末。它迅猛得幾乎沒有始末。那一大團人的手、足、身體、毛發形成了一個整體,不由任何一個個體來控製始與末。
那個整體的本能、情緒代替了他的一切,他根本無法從中獨立出來。假如這一大團人當時是去投海,而不是糟蹋一個女人,他便也跟著去投海。隨同這個整體去做最危險的事,也比單獨去做最安全的事顯得安全。
正如他十二歲時被男孩子的整體裹進唐人區和中國妓院,當他認識扶桑這個迥異的個體時,他才從那整體漸漸分離出來。
兩年前,他從不去想這事,不敢去想那件少一枚銅扣的短外套。他從那時起絕對不穿類似的樣式和顏色,盡管那種半軍服款式的外套是他少年時惟一不反感的裝束。他想起那些日子自己由白癡一樣跳竄、耍鬧,仿佛拚命讓人們相信他仍是個孩子。也讓自己相信,某些禍孩子是不可闖的;即使闖了,作為孩子,性質與成年人也有天大區別。孩子闖再大的禍也不被看成罪行,普天下對於孩子都是寬容甚至護短的。於是,在從唐人區回來的日子裏,他竭力地頑皮活潑,製造一個孩童的形骸供自己躲藏進去,躲開自己那已漸趨成熟的良知的責問。
此時的克裏斯想,做一個孩子是多麼安全的事。任何罪過到孩子身上都成了過失,再大過失都可以被理解成過火的頑皮,抑或是惡作劇。並且,任何孩子,無論犯了多大過失,都有整整一生來改過,都可有足夠的新的開始。因此人們以及孩子自己都認為他是最犯得起過失的,他在時間上的闊綽可容他把罪惡當做過失來犯。然後他一步退縮回去,退回成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