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的,是霧很稠的一夜。這些你都沒記錯。沒有月亮。那些人把你拽進馬車時,霧從車篷的破洞湧進來。你記的是對的:你的確沒有叫喊。
事情已過很久了,警方已放棄對這場暴亂中的個人製裁了。你還在想:他們都是誰。
你當時不僅沒有叫喊,你柔順得如同無形無狀的霧。你隻是迎合上去,迎合在狂野和疼痛上。他們像是在拿你報複著什麼。可報複什麼呢?
你那時在想與生俱有的所有疼痛都像霧一樣裂了又聚,升起又退去。你像霧一樣包容著每一個戳向你的人。那戳刺漸漸不再尖利,不再讓你碎裂。你一次又一次彌合、完整。
你漸漸分不出偶然在你身上發生的這件事和天天發生的那件事有什麼區別。你分不出出賣肉體和輪奸有什麼本質的不同。甚至,你從來不覺得自己在出賣,因為你隻是接受男人們,那樣平等地在被糟蹋的同時享受,在給予的同時索取。你本能地把這個買賣過程變成了肉體自行溝通。你肉體的友善使你從來沒有領悟到你需要兜售它。肉體間的相互交流是生命自身的發言與切磋。
這就再次使我置疑:扶桑你或許是從很遠古的年代來的。
出賣是一個彈性很大的概念。人們認為你在出賣,而並不認為我周圍這些女人在出賣。我的時代和你的不同了,你看,這麼多的女人暗暗為自己定了價格:車子、房產,多少萬的年收入。好了,成交。這種出賣的概念被成功偷換了,變成婚嫁。這些女人每個晚上出賣給一個男人,她們的肉體貨物一樣聾啞,無動於衷。這份出賣為她換來無憂慮的三餐、幾櫃子衣服和首飾。不止這一種出賣,有人賣自己給權勢,有人賣給名望。有人可以賣自己給一個城市戶口或美國綠卡。有多少女人不在出賣?
難道我沒有出賣?多少次的不甘願中,我在男性的身體下躺得像一堆貨?
那麼究竟什麼是強奸與出賣?
能把這所有概念混淆或許是幸運的。扶桑,你別這樣看我,我沒有哭。
我和你一樣記不清了:多少個軀體壓下來。你隻是一次次包容,如同霧包容無論多嶙峋的礁石,無論多洶湧的海浪。你知道血從你的嘴唇、胸脯和下體流出,但疼痛沒了,你知道你將彌合成先前的整體,像霧的彌合那樣無痕跡。
你隻是揪下或咬下那些人身上的紐扣。你做這事並沒有明確的目的。根本沒想到事後有人請你去法庭、去辨認一些有嫌疑的麵孔。你搜集這幾十顆紐扣是為你自己,為一次同男人奇特接觸的追憶。
讓我告訴你實話:你不怕強奸。我剛剛明白這一點。
你沒有恐懼,對於強奸的恐懼主要來源它的概念。
在那個天灰灰的淩晨,當警察的馬隊遠遠趕來時,你收整起遍體鱗傷的自己,拾起那些紐扣,如同在霧升騰後的海灘上拾一枚枚死去或活著的貝。這麼多天過去,你驀然記起那吻。那是馬車上事情變態的一瞬。開始沒什麼兩樣,但在那個肉體傾向你時,出現一個停頓。接著整個動作緩慢了。你感覺他兩隻手掌落在你頰邊,手掌細膩冰冷,拂開你一臉的頭發。
這時他吻了你。一副嘴唇扣在你的嘴上,動也不動,就那樣扣住你。
你掙開了。這個吻不協調的出現使你不適,似乎一下亂了你對整個事體的準備和期待。你不知該怎樣來對付這副嘴唇,它把氣氛弄得荒唐、怪誕。似乎它對你是個不留情的戲弄,一個鬼魅的譏笑。
你企圖掙脫這個一邊吻你一邊該做什麼的人;被他吻同時被他占有,你縮緊了自己。無所適從中,你突然感到一股新鮮:一股你從未感覺過的屈辱。
你的力量散失了,你對男女事務的把握和駕馭失去了。你隻好將兩手扶在這人的身體上。你摸到一個很不同的身體。它也讓你不適,它那麼不同於其他軀體:傈悍、肥大、披著毛發和疤痕。你摸著的這個身體柔細、光潔。你用最後的氣力咬下他外套上的紐扣。
黑暗終於淡薄下去時,有人在牆角拾起一個髒極了的人形,那人晃著它喊著它。費了很大勁克裏斯發現被拾的是自己。
拾自己的是長兄。
等在家裏的是去倫敦的船票。
克裏斯突然一陣高興,為這次遠行所意味的懲罰和逃脫。廚娘和意大利幫工都注意到他的變化:他響亮地吹著天真得發傻的“哦蘇珊娜”;他和附近的男孩從前跑到海邊堆沙堡——這兒戲在四五年前就從他的成長中淘汰了。他甚至替兩個表妹放風箏。似乎一切頑皮和童趣突然回到了他身上。似乎過早被他丟棄的頑童天性又在另一個不適當的時期被他拾起。老氣橫秋的沉思默想不見了,仿佛從他十二歲到十五歲的成熟(抑或早熟)不過是一場扮演,現在這個克裏斯,從唐人區被長兄找回,大睡一日,那成熟的麵具和偽裝統統被卸去了。而恢複了孩童真麵目的克裏斯仍是不恰當的,好比一個長大的人某天穿起兒時的衣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