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1 / 3)

許多年後,七十歲的克裏斯在老年性失眠的一個夜晚,又一次看見扶桑跪著的形象。扶桑仍穿那件淺紅衫子,身材比他年輕時印象中的要小。她那跪著的寬恕是他風燭殘年時最動人的。他一生沒有寬恕太多人和事。他善於在別人和自己身上發現罪惡,到老,他悟到他正直的一生是被一個妓女寬恕下來的。他在那個失眠之夜更感到跪在遙遠年代裏、著淺紅衫子的女子是那樣不可忍受的楚楚動人。

他看著十七歲的自己像條垂死的魚,在她寬容的網裏掙紮。

原來寬容與跪這姿態是不衝突的!克裏斯在七十歲這個失眠之夜突然悟出這一點。在跪作為一個純生物的姿態變成概念之前,在它有一切卑屈、恭順的意味之前,它有著與其所平等的、有著自由的屬性。

那麼就是說,扶桑的跪是跪的意味沒有產生前的純生物姿態。或許原始的人(尊卑概念形成前的初民),對於跪的理解是無成見的。或許自然到了根本不去理解。單純和誠懇得如同原始人的扶桑,就這樣把寬恕和跪溶為一體了。既沒有了寬恕者的居高臨下,也沒了下跪者的卑恭。所有概念或許在扶桑那裏都是不同的。

想到此,年邁的克裏斯撐著床沿起身。到現在他對扶桑之謎破譯了才有一個關鍵性進展。他在臥室踱步,臥室盛不下我那麼多思考,他來到露台上,手裏端一杯酒。扶桑沒有接受過強奸這概念。就像她對受難的態度。她對自己生命中的受難沒有抵觸,隻有迎合。她生命中的受難是基本,是土和鹽、是空氣,逃脫,便是逃脫生命。克裏斯記得十四歲時,他看見扶桑從十多個男人身體下站起的形象。那形象通體是受難的光華。

扶桑隻感到那些拖她進馬車的男人更粗魯些,更狂野些,對她更饑渴些。她把它當做無窮盡的受難的一章,不同尋常的一章。她依然站立起來,拭淨全身的血,她隻接受了那事情中的受難,而沒接受其中的侮辱。她就那樣寬容了人們。也許那群禽獸裏也有像克裏斯這樣長了顆人心的。人心什麼都受得了,除了寬恕。也許直到今天,也還有人像克裏斯這樣,在暮年時仍感到心疼一般的不安。扶桑一直想著克裏斯嗚嗚的哭聲和哭後的話。他拉住她的手說:我要贖你。

第二天,他平靜下來,告訴扶桑他將帶她到別的州,他將娶她。當他看見她的驚愕時,他說:忘了你和我年齡、階層、種族的懸殊吧。

他又說:等結婚的那天,你把那顆紐扣還給我。

扶桑問為什麼。他說:你要把它攥在手心裏攥一輩子嗎?

接著他說:我愛你,你得知道這點。

扶桑看著鏡子裏的自己,說:我愛你,你得知道這點。她不知自己無緣無故笑什麼,笑著幹嗎又搖頭。

她完成了梳妝打扮,下樓去。

大勇正進門來,見她,迎了兩步上來挽住她的臂。大勇一身淺色棉布長袍,除了牙,身上已沒一處閃亮。走進劇院,人群恭敬地給他讓條頗寬的道出來。都知道他今晚要宣布扶桑的自由。扶桑是他擁有的最後一個妓女。人群中不再有人叫:大勇,你沒死啊!

他也不再打趣回去:我死了你的崽不是沒爸了嗎?

大勇也給自己的正經弄得不好意思,茫茫然擠個鬼臉。

大家不知什麼讓大勇突然廣積陰德起來。有人說,洋人教會和大勇有過多次交談,誰親眼看見大勇在教堂後門溜達。也有人猜是大勇死去的老母在陰間遇到告她兒子狀的鬼了,老母給煩得不輕,托夢給大勇,讓他在陽間停止造孽,省得她死了耳根子也不得清靜。

還有人傳,說大勇要洗心革麵好去見老婆。老婆正在找大勇,大勇也在找老婆,每時每刻都可能彼此找到,大勇不能讓這個從未相遇過的老婆頭次就見他在作惡。也傳說大勇順藤摸瓜,把那些知道他老婆下落的人一個個都找了出來,又一個個都弄死了,因為那些人都說把他老婆賣到窯子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