淩辱在各人眼中也是不同的。我非常欣賞當年楊太太的鎮定地麵對眾人目光的褻瀆。她坦然裸露著如皎月般的身軀,絲毫不去阻擋如狼似虎般貪婪的眼神的侵略,隻高傲地抬著頭,如每天正常回複大家的問候般地平和地說了一句:“天冷,讓他穿上衣服吧。”記住,這關鍵時刻,她要保護的人竟是身邊那個令她終生蒙羞的男人。我覺得這時候與其說是眾野蠻對愛情的淩辱,不如說是楊太太悠遊的神態,不在意的態度對大家長久偵破工作取得輝煌戰果的淩辱。
畢竟,人性再泯滅,那年月,這幫人的大多數還是受過高等教育的。反對派頭頭雖嚐到勝果,卻沒有享受到從心理上重捶敵人的快感。苟合男女在這場戰鬥中占了明顯的心理優勢。沉靜片刻,反對派頭頭揮揮手說,讓他們穿上衣服。
這場活生生的智擒蕩婦的戲竟被大人們津津樂道了好幾年,可見當年的生活有多麼無聊。每當大人們一說到戲的這一出的時候便口沫橫飛,眉飛色舞,這也是為什麼故事發生的時候我雖然是個孩子卻也至今印象深刻的原因。小時候是一直鄙夷故事裏的那個蕩婦破鞋的,還跟著大家往她頭上掛過又臭又爛的球鞋,以及往她身上扔過石子。大家的革命情緒好象有了宣泄的對象。我曾向母親高興地大談又去扔石子了,母親順手抽了藤條來揍我,並厲聲嗬斥我說再去要打斷我的腿。嚇得我自此與楊太太保持距離。已是黃昏的母親現在跟我說,從楊太太出事的那一天起,她就心生敬佩與同情。女人,其實隻是男人世界裏你死我活鬥爭下的犧牲品,卻要背負許多超越她能承受的東西。
楊太太就這樣默默承受了。她每天依舊高傲地去上班,越發與半人半獸的這個群體保持距離。即便在大家找話題鬥爭她的時候,她也依舊風度超群。更想不到的一件事是,被捉奸在床後不到幾個月,大家就看見楊太太挺著一個驕傲的大肚子在大院裏來回走動。常有人猜測,這孩子是不是那晚……?我想當年的楊太太被腹中生命的喜悅衝昏了頭,滿臉的幸福叫人妒忌,哪裏在意別人看她的眼光和懷疑腹中孩子的出處?也就在她孕育生命的時候,她那短命的公子爺適時去世了。我不相信別人說的是被她活活氣死的。那位老爺要氣死早死了,因為當年捉奸的時候就發生在他的家裏他的床上,而他則躲在樓下的書房裏一直不照麵。想來是心知肚明的。
楊太太是獨自一人撫養這個所謂的遺腹子的,孩子長大了簡直是活脫脫一個秦社長的翻版,想賴帳都不行。她依舊住在秦社長的對麵。不過當年的秦社長已經被貶為秦編輯了。原本秦編輯是沒資格住這代表地位的小洋樓的,怎奈人家政治級別低而軍事級別高,就憑十幾歲鬧革命的資曆,別人也奈他無何。於是一個奇怪的景象就這樣誕生了。情婦與情夫隔門而望卻鮮有言辭。情夫可見自己的骨血滿地亂跑卻不能聽見他開口叫父。秦編輯我想是對楊太太矢誌不渝的,怎奈他的原配竟也是個倔主,經曆了夫君偷情,被捉,降職,孽種出世,情敵麵對麵,依然可以不屈不撓地死守家庭,既不公開表示支持,如希拉裏,也不暗中倒戈,如王熙鳳。雖然窩心,卻窩囊著挨了後幾十年,直至那小孽種都成人了她才撒手西去。
我從此不再相信所有的愛情故事都有美好的結局。原本苦難一生的愛人,經曆無數風雨,現在一應相幹人等都做鳥獸狀散了,應該有個大團圓了吧?否。那半個世紀的戀人直到現在都門對門地住著,互不叨擾。老頭以前清醒的時候也許還無言地傳達幾個眼神,現在老頭迷糊了,他們好象就再也沒什麼相幹了。
想起來翻炒這個故事,是因為前些日子,我去食堂買大饃,正撞見不遠處兩個歡喜冤家聚頭。那是傍晚時分,天際處一片絢爛雲霞,將整個西天燃燒得火紅。老頭還是搖晃著走,楊太太迎麵過來。我聽到她如黃鸝般清脆的京片子招呼著往昔的愛人:“瞧呀,您的鼻子都流出來了,別感冒嘍,讓我給您擦擦吧。”說完,悉心用小手巾擦去老頭兒都快流進嘴裏的稀鼻涕。
老頭傻笑著,也許早已不記得眼前的女人曾和自己相傍纏綿過,既不說謝,也不見當年柔情萬種的眼神。正當老頭繼續邁步的時候,楊太太太溫柔地拉住他的胳膊,又說:“您的鞋帶兒散了,別絆著自己。等等,我給您係上。”語畢,俯身蹲下,並挽起綴在耳邊的一縷發絲隨手纏在腦後,以免擋住她的視線。老頭困惑地低頭看腿邊的女人,突然間,似曾相識的眼神在他眼裏迸射出清晰的光芒,一點心疼,一點內疚,一點期待。隻片刻瞬間。那女人並不曾看見。
我看見了,也看見了當年那一抹風月。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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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風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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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