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風月(2 / 3)

楊太太不僅沒有孩子,似乎其本人以及夫家都是從石頭縫裏蹦出來的。經年不見一兩門窮親戚上門光顧。於是她可以安然地在她家的小院裏侍弄花草。每到春天她家的小院格外養眼,姹紫嫣紅。而盛夏時分,茂盛的爬牆虎便在她那三分小院裏散布濃蔭。當年的人大多為生計奔忙,少有人有閑情逸致擺弄那玩意兒。即便得個空也是在院裏養兩隻雞鴨,下幾個蛋補貼夥食。我們小時候都是跟雞一起跑大的。基本上家裏的蘆花雞地位要高過孩子,可以任意在地上啄啄在我們碗裏啄啄。小時侯身手是很敏捷的,母親一聲令下,我追不出幾步就能逮著她點名的雞。現在不行了,肚子出來了,腿粗了,雞在我眼前散步我都抓不著。

那年月大人都是早上天不亮就投入戰鬥。女的忙著打醒昏睡的孩子,手忙腳亂,罵罵咧咧地拖老大從熱被窩裏坐起來,給老二穿衣,給小三子喂奶。男的則套上衣服就奔爐子去了,開了爐門,熬上粥然後直奔菜場。楊太太少了這些凡人的生活,便過上了八旗遺老遺少的生活。沿著屋簷她掛了一排鳥籠,養了一溜的小鳥。每天清晨,空氣中還漾著薄霧的時候,她便選擇性地提著個鳥籠,去不遠處的池塘邊的小竹林裏溜達,也就是今天的健身或早鍛煉。興致好的時候,她會在竹林深處咿咿呀呀地吊嗓子。楊太太以前是幹什麼的沒人知道。但大多數人猜想她定是什麼藝苑出身的,受過科班訓練。因為她可以毫不費力地唱上一整出折子戲,唱念坐打,眼波身段一板一眼,舉手投足間儼然是個練家子。在當時那些大院的土包子眼裏,這根本就是一藝術家了。不過楊太太的藝術生涯早在她來我們大院以前就終止了。因為她先生的關係,她跟來後被安排在一個閑極無聊無聊的科室搞校對。楊太太不但不融入當年赤色的革命中去,反而搞消極對抗。她原本是有一套行頭的,據我父親說是貴妃醉酒的那一套。鳳冠霞帔,大紅錦緞,當年被極其醒目地別在她家迎門的中堂上,旁邊配以一把紫檀色的梨花木京胡。我父親曾有幸目睹當年楊太太舞台風光。那年在慶祝國慶的大院自辦晚會上,秦社長拉京胡,楊太太登場,表演了一段霸王別姬,台上那攝人魂魄的氣勢以及哀婉的唱腔讓一大堆門外漢都報以熱烈掌聲。我父直到去年還在學虞姬當年抖袖的樣子,“手顫了幾十下,不疾不徐,都沒從那長袖裏伸出來,剛伸出一長指甲來,人家就拜倒了。”我母親冷眼瞟著我父,從鼻子裏哼了一聲回到:“是人家還是你?”可惜了那套行頭,因為楊太太在文革中拒唱“沙家浜”“紅燈記”之類的而被焚之一炬。

這個故事的鋪墊實在夠長了。下麵才是當年那段扯不清的風月。

楊太太的先生大楊太太許多,那時候總也近60了吧?是個孱弱的公子樣子。屬於那種被卑女攙扶著半依在亭台樓閣間,望著雪中紅梅,輕歎一聲,咳兩口殘血的多愁善感的富家公子。可惜時運不濟,被**給組織了,丟了萬貫家財不說,被擠得與平民為伍,雖是落毛鳳凰了,架勢倒還在的。這是我依言的想象,我年少資曆淺,也許與當年的貴族有半麵之緣,但我不記得了。自我懂事的時候他好象就過世了。

文革的事我沒什麼印象了,隻記得滿目的蕭條和人麵目的凝重。對孩子來說,童年時光始終是快樂的,隻知道成天瘋玩。曾調皮到顛著腳去按楊太太家的門鈴,一聽到“叮咚”的響以及漸進的腳步就歡呼著拔腿跑了。那時候門鈴可是個稀罕物,是生活檔次的標誌。誰有那閑錢高雅到省了叩門的勁兒?那時大家錢是沒有的,隻剩一把傻力氣了。

他們愛情的起點我猜想是一個唱戲一個伴奏。起初秦社長是楊家的座上賓。秦社長是醉翁之意不在酒的,打著團結進步的旗幟老慰問隔壁的鄰居。我是不知道對家的公子爺是不諳世事呢還是裝做不知,搞起了夫人外交。再後來就親熱到大家常可以在半夜九點以後還聞到琴瑟和諧。秦社長是那個拉胡的,楊太太是那個唱戲的,拍巴掌請好的便是須發漸白的公子爺,窗外映出的景象卻也其樂融融。我之所以說半夜九點,那不是筆誤。在當時娛樂貧乏的年代,大家都過著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原始生活,哪裏有什麼燈紅酒綠?大人們一到夜晚唯一的樂趣就是幾家搬個凳子搭上個涼床,打著蒲扇侃大山。小孩子就坐在涼床上玩“你拍一,我拍一,一個小孩坐飛機……你拍十,我拍十,十個小孩打倒蔣介石”之類全國通行的遊戲。間或聽見劈裏啪啦家長用扇子驅趕蚊子的聲音。這還是夏夜漫長的時候。若趕上冬天,大家聽完廣播裏中央人民廣播電台虹雲的新聞之後,就拉燈上床睡覺了。通常都不過八點。

革命形勢在大院裏也變得異常尖銳起來。秦社長根正苗紅,而且年富力強,要想搬倒這棵長青樹實非易事。有敵對派便想著從生活作風上把他徹底鬥倒,再踩上兩腳叫他永世不得翻身,進而達到占山為王的目的。回顧曆史,也許無數的政治鬥爭其背後都掩藏著不可名狀的私欲吧?前人的經驗總結就是,把敵人打倒的最佳途徑就是不是從經濟上整倒你,便是從男女問題上搞趴你。這兩樣都是踏上一隻腳永不能翻身的,比以政治名義整垮要好得多。很多政治鬥爭的犧牲品不久又都登台了,卻沒聽說哪個貪汙犯或流氓給平反了。那個後任的社長便是組織了一班人馬,曆盡千難萬苦,搜集證據,蹲點跟蹤,終於在某個夜黑風高的冬夜裏犧牲了革命小將的睡眠時間,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直擊奸夫淫婦的消魂窟,將兩人赤條條堵在床上。周圍見證之男女貫穿大院各個等級。有看熱鬧的,有無限同情的,有幸災樂禍的還有心懷鬼胎的。我父親說,當年有人半夜敲門拉他去看熱鬧,被我父親婉拒。以父親的話說:“太殘忍。”我不敢追問我父親什麼是他心中的殘忍,是他心中的美麗的最終倒塌還是慘不忍睹的淩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