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今日此門中,人麵桃花相映紅。
人麵不知何處去,桃花依舊笑春風。
——獻給77,巴兄以及所有網蟲們的似水流年
風月早已逝,花是舊年紅。
這個故事的前半段我是聽來的。因為在我們那個大院裏流傳甚廣。版本也不盡相同。
我實在難以想象眼前這個糟老頭子就是那個故事裏的風流才子。他老到都失去了作為一個人應該享有的最起碼的尊嚴了,讓你根本不想再多看他一眼。走路巍巍顫顫,手中的拐棍與他一起晃悠著,似乎四級以上的風就能令這個組合隨風而逝了。他的臉上總掛著癡呆的微笑,口角的涎水止不住地往下巴上淋落著。於是他的胸前被家人用大頭針別著一小塊毛巾,如用餐的孩子。他得了老年癡呆。幸好還沒呆到不識回家的路,每天傍晚獨自出門散步,目無旁視,走單一路線然後按時回家。
這個楊姓老婦人卻還依稀可見當年風采。雖然高雅的長裙難掩其明顯發福的腰身。精致的化妝遮不住鬆弛如麵袋般下墜的眼袋,可她優雅的舉止和矜持的微笑,還有那依舊烏黑濃密的發髻讓你可以立刻確認當年她曾無限風光過。
那老頭兒姓秦,早年是大院的實權派。因為他既是紅小鬼,據說是十三歲上就扛槍打仗了,後來又被選派出去受了正統蘇聯學院派教育,所以當仁不讓地在他38歲的光景上就坐上社長的寶座。這個社可不是一般的社,也算是國家的前沿陣地,宣傳喉舌。提起他當年的才華橫溢,至今令老一輩學富五車們點頭稱道由衷讚歎。當然此種誇讚免不了含有對失意者的寬容。若是秦老頭的光明仕途是正常壽終正寢的話,一定是無法博得眾口一詞的讚美。人們對勝利者的缺點通常用放大鏡去找尋而對失敗者的優點卻不吝讚美之辭。
秦社長的背運要從楊太太搬入他隔牆的小院開始。打從第一眼照上麵兒,她那似笑非笑的眼神,字正腔圓如玉珠落盤的清脆京片子,還有她如象牙般凝脂的手伸過低矮柵欄溫婉地搭在秦社長的手的一刹那,他的一馬平川的光明大道自此封閉。她自我介紹著:“楊茵如,你的鄰居。”
秦社長也是浪漫自由主義的文化人。至今他的一些非革命的陽春白雪的詩還作為當代大家文選珍藏在我們社的文庫裏。到是那批應景的附庸時代的紅色詩詞沒留下什麼痕跡。可見其骨子裏是消極頹廢虛無主義者。
楊太太從進了這大院的門伊始就是個焦點人物。當時在階級鬥爭如火如荼進行的年代屬於異類。現在我們可以稱她為楊太太,而當年據說大院裏的人們因為要給她一個合理的頭銜而煞費腦筋。
那個年代流行喊同誌或師傅或某記者或其職務,如某主任某編輯。對於師傅,那是給予無產階級手藝工人的無尚光榮的頭銜,比方說修鞋的王師傅或食堂掌勺的李師傅。而同誌則是指一個戰壕裏的戰友,朋友加兄弟,這是一個明顯帶有階級立場和感情傾向的稱呼。顯然以上稱呼皆不適用於楊太太。所以後來大家見到她都報以不加名稱的一笑:“吃啦?”
她倒也不在乎,回以一笑:“您忙呐?”似乎並不急於與人民打成一片。這要歸功於她的丈夫,當時人們無論性別統稱自己家那口為愛人。不過她稱她丈夫卻沿襲老傳統“我先生”。她先生是很重要的統戰對象,所以大家為了聯合她先生,對她客氣與恭敬有加。她先生的主要任務就是編寫家史,還有就是間或搜集些野史什麼的。當然後來被譽為史學家。不過在我看來他不過是把自家的奶奶爺爺曾祖什麼的故事從他家的族譜中節選著抄一抄再加上些自己的想象。他想象自己的家史沒人關心與控訴。但換了別人就麻煩了,有可能被他這個後代控上法庭,或說篡改曆史,或說詆毀人物。
楊太太與當時忙於投身革命建設的女同誌截然不同。首先她留長發,不剪運動頭。運動頭不是後來所說的俏皮短發,而是當年一色兒的類似於童花頭的前一刀劉海,後一刀切頭。當年的女同誌們大多樸實無華,這個詞的另一個代名詞是寒愴。大家都一個水平的窮酸,窮酸到女性失了其妖嬈本色,一概土布灰藍,不修邊幅。
楊太太卻每天把她齊腰的長發打理成一個粗大的長髻盤在腦後。並裝做很不經意地隨手在發髻上插把竹箅子。隻這一丁點兒裝飾就顯出別樣味道。她最初來的時候是穿旗袍的。至今在我父親口中她都是旗袍最恰當的代言人。我父親的原話是:“她的人看起來像一片柳葉,在水麵上飄。”當我父親此話一出口,立刻被我母親敲了一個爆栗在其腦門頂,並因此過而終生承擔了洗碗的家任。想來當年大院裏因偷瞥楊太太而心生異想,甘願受罰的勇士們不在一二。後來緣於太紮眼,楊太太也改穿當年時髦的列寧裝了。卻是一樣地盡顯身段,風情哪堪。
楊太太的另一個特色令其他女人望其項背的是她的悠閑。她那時總也有三十四五了,卻還是與夫君過著逍遙的二人世界。當然後來大家知道是她夫君不孕。那時的女同誌在我眼中看來是過著暗無天日毫無享樂可言的生活。如果說豬狗不如的話顯然是誇張而且不尊敬的。但至少豬兒狗兒們沒那麼重的心理負擔。她們上有老人,老人大多在農村需供養;下有孩子,還不止倆。每月工資十幾二十塊大毛,除去一應日常開銷,到月底剩餘的錢連買塊花手絹都緊張。我還記得當年我都十歲了,我父出差去南方,給母親帶了一條羊毛圍巾,我母親激動得半夜起來試戴。那條羊毛圍巾後來成了我母親心中的愛情標誌,盡管現在都穿羊絨了,還不舍得淘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