龍盞鎮人都知道,唐眉對兩個人最好,一個是陳媛,一個是安雪兒。她們住在龍山北翼,走動頻繁。唐眉進城買東西,總不忘了給安雪兒帶點禮物,彩虹條的衣服,黑白格的背帶褲子,紅雨靴,綠裙子,帶水鑽的發卡,海藍的圍巾,這些讓安雪兒出彩的服飾,都是唐眉送的。安雪兒回贈唐眉的,是她製碑之餘,親手做的物件:樺樹皮糖盒、白楊木牙缸、青草手鐲。當然,她送唐眉禮物總是雙份,從不落下陳媛。
唐漢成走進女兒的院子時,唐眉正和陳媛坐在果樹下,迎著斜陽,晾著她們剛洗過的頭發。安雪兒出事後,唐漢成是第一次見到女兒。
唐眉瘦了一圈,臉色暗黃,眉頭緊蹙,唐漢成知道她是為安雪兒的事情難過。他拉過一把椅子坐下,李子樹枝條垂下的碧青的果子,恰好觸著他的額頭,好像那果子是鼓槌,認他的額頭做鼓麵,非要敲出點響聲似的。唐漢成痛罵了一番辛欣來,長歎一聲,問:“安小仙真的被那混賬給糟蹋了?”
唐眉咬了下嘴唇,“嗯——”了一聲,甩了甩頭。她發絲間的水滴瞬間迸射出來,像無數個句號,飛濺到唐漢成的臉頰上。陳媛見狀,跟著甩頭,看見也甩出水滴了,咯咯樂起來。
“那個醫學鑒定,我跑趟縣公安局,想辦法給它撤銷了,你別問為什麼了!你要做的是,將來誰問到你,就說又給她檢查過了,安小仙真身沒破!”
“鑒定又不是我一個人做的。”唐眉說,“再說辛欣來是個畜生,幹嗎為他推脫罪責?”
唐漢成說:“他殺了人,隻這一宗罪,就夠判他死刑了,何苦再搭進一個可愛小人的清白名聲!”
“公安局通緝令都下了,懸賞緝拿辛欣來,他一落網,就會承認強奸了安小仙,而做醫學檢查時,法醫也在現場,從她體內提取到了精液,鑒定結果是辛欣來的。就算你能把鑒定給推翻了,也堵不住單四嫂的嘴啊。辛欣來強奸安小仙,她看到了。”唐眉說完,進屋給爸爸泡茶,而等她捧著茶壺出來時,唐漢成已走了。沒有風,可父親坐過的椅子旁的李子樹,在果園中兀自搖晃著。看來唐漢成走時,拿這棵樹撒氣了。陳媛指著那棵樹,帶著哭腔對唐眉說:“它挨打了——”
唐漢成從唐眉那兒出來,沒去北口找單四嫂,這個時辰,她應該在南市場賣煎餅。市場人多嘴雜,他想晚上去她家談。他不相信辛欣來會落網,因為鬆山地區也就七八十萬人口,卻有一個法國那麼大的麵積,境內群山環繞,無人區多,好隱蔽。再說季節也幫他忙,山裏到處是可吃的東西,水源充足;而且正值防火期,一般人不允許進山,等於給他提供了廣闊的逃亡空間。而辛欣來小時常跟辛開溜進山,野外生存能力強。綜合種種因素,唐漢成認為,追捕到辛欣來,幾乎是不可能的事情。
在龍盞鎮,唐漢成就是龍頭老大。為了長坐鎮長的交椅,他在首個鎮長任期結束後,曾象征性做過一年鎮黨委書記,然後又殺回原崗位,說是這樣還能連幹兩屆。他卸任書記後,縣裏派來一個大學生接任,唐漢成嫌其礙眼,將他起走,連書記一並兼上,將權力完全掌控在自己手中。這些年,他每次到沿海和發達地區考察,總是喪氣而歸。那些地方的經濟發展,往往以犧牲資源和環境為代價。盡管高樓大廈林立,空氣和水卻是汙濁的。而他在山裏長大,熱愛大自然。每當他疲憊地回到青山縣,看見山,看見清澈的河流,呼吸到新鮮空氣,他的血流就暢通了,一路的風塵也被洗去了。所以這些年鬆山地區招商引資,關乎龍盞鎮的,凡影響到環境的產業,他總找借口搪塞。在他眼裏,破壞資源的發展,就跟一個人為了抵禦嚴冬,砍掉自己的腿當柴燒一樣,會造成終身殘疾。
春夏時節的龍山,簡直就是一隻傾倒了的巨大的香水瓶。落葉鬆、樟子鬆、魚鱗鬆、白樺樹、各色野草野花,沒有不放香的。植物的香氣跟人的脾性一樣,各不相同,有濃有淡,有甜有澀。在唐漢成眼裏,安雪兒是一株仙草,一年四季釋放香氣。龍盞鎮氣息好,與她的存在大有關係。可以說,她潛在地幫他治理了鎮子,讓人知道人終有一死,諸惡莫作,敬畏神靈。太陽總算落山了,天漸漸黑了。唐漢成吃過飯,朝北口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