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白馬月光(1)(1 / 2)

繡娘快八十了,卻還像年輕時一樣,喜歡騎馬出行。她做好婚服,會擇個好天氣,騎馬給人送過去。

繡娘眼裏的好天氣,光明是必不可少的。沒有光的日子,在她生活的篇章中,就是一張白紙。

她不愛在沒光的日子出門,也是心疼她的馬。這樣的日子唱主角的通常是雨雪,壞天氣役使馬,無疑是對它們的一種折磨。

繡娘騎過的四匹馬,都是鄂倫春馬。這個品種的馬,直頭大眼,腰背平直,四肢粗短有力,蹄質堅硬,即便不掛馬掌,也能步步踩到實處。而且這馬性情堅韌,能忍饑耐渴穿山越嶺,毫不腿軟。它壽命也長,鄂倫春人得了它,就是得了一個長工,有了分擔生活的伴兒了。

繡娘騎的第一匹馬,是黑鬃黑尾的紅馬,這馬跟了她二十年,直到老得邁不動步了,繡娘才物色第二匹。第二匹馬來她家時,繡娘已是兩個孩子的媽媽了,這匹跑起來旋風似的黑馬,不僅繡娘騎,孩子們也比試著騎。安平安泰的好騎術,就是在它身上練就的,所以當它十二歲時在瘟疫中死去,他們哭得比她還凶。繡娘的第三匹馬,是匹有著金色鬃毛的栗色馬,這也是安玉順唯一喜歡的馬,這馬伴了他們十八個春秋。

繡娘如今騎乘的馬,是匹銀鬃銀尾的白馬。它奔跑起來,就像一道閃電劃過大地。繡娘喜歡它,也是因為人到老年,蒼涼四起,這世上的黑暗漸入心底,她希望白馬那月光似的尾巴,能做笤帚,將這黑暗一掃而空。

她相信這會是她此生駕馭的最後一匹馬了。繡娘與安玉順的婚姻,是英雄美人的傳奇。安玉順祖籍錦州,家境貧寒。他的父親是放馬人,母親給大戶人家幫傭,兩個貌美的姐姐在棉衣坊做活兒。日軍入侵錦州時,安玉順的大姐在棉衣坊,遭到三個鬼子輪奸。兩天之後,她用父親拴馬的繩子,吊死在房梁下,死前特意用木梳蘸著水,將兩條長辮子梳得又光又亮,紮上過年才舍得用的紅頭繩。安玉順的母親失去長女,哭得死去活來。他父親自作主張,將次女許配給一個當過土匪的鹽商,說東北已全部淪陷,做過土匪的男人,有股子蠻勁,不會讓自己的小女兒在亂世中受辱。誰知成親不久,這鹽商的兩處儲鹽倉庫,在日軍的轟炸中,盡遭焚毀。鹽商不怪罪日本人,反說新娘子是掃帚星,敗了他的家業,逼妻為娼,將錢給他賺回來。安玉順的二姐不堪淩辱,吞鴉片死了。兩個如花似玉的女兒相繼自殺,安玉順的母親瘋癲了,常把灶底灰當糧食吃,把廢紙當菜葉吃,夜晚到馬棚和馬說話,一說就是半宿。有一天她走到城外,掉進河裏淹死了。母親去世那年,安玉順十七歲,在街市做腳夫。父親連遭打擊,精神萎靡,有天他對安玉順說,日本人來了,咱沒太平日子過了。爹年紀大,不能扛槍打仗了,你要想過上好日子,就打鬼子去吧!炮彈不長眼,佛主是長眼的,爹會出家,吃齋念佛,保佑你平安無事!將來你想爹了,就念聲佛號,爹在千裏之外,心裏也能聽到!有一天勝利了,你也不要尋爹,爹踏進佛門,跟你就是兩路人了。人生是苦的,爹這一走,篤定不會還俗了,你找也沒用的!

安玉順聽了他爹的,打鬼子去了。而他父親在那年秋天,去海城的大悲寺,出家做了和尚。安玉順最初參加的是東北民眾自衛軍,發起者鄧鐵梅曾率部攻克鳳城和莊河,聲威遠播。隊伍極盛時,達一萬餘人。他們在遼南地區打鬼子,是日偽軍的眼中釘。安玉順小時喜歡打彈弓,所以他當了兵,槍一上手,感覺是牽著了一條忠誠的老狗,沒有陌生感。那槍也格外聽他的話,子彈出膛,沒有白費的。家人的悲慘遭遇,是安玉順心頭永久的痛!殺鬼子,繳獲武器,對他來說就是節日!由於日偽軍持續圍剿,東北民眾自衛軍陷入困境,力量削弱,最終鄧鐵梅在傷病期間,被叛徒出賣,在沈陽慘遭殺害。東北民眾自衛軍損兵折將,化為小股遊擊隊,繼續與敵人周旋。安玉順在一次遊擊戰中負傷,在遼南農村養傷,傷愈後參加了東北抗日聯軍。抗戰勝利後,又隨抗聯隊伍加入東北野戰軍,參加對國民黨的最後決戰。安玉順的半條胳膊和一條腿,就是在錦州戰役的硝煙中失去的。錦州之戰慘烈,和安玉順一個連的戰友,隻活下三人,個個落下殘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