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了鬥羊節,龍盞鎮還有一個屬於自己的節日,就是舊貨節。鬥羊節在端午,舊貨節則在秋收之後。
不叫辛開溜,還沒有這個節日呢。十六七年前吧,秋末的一個日子,辛開溜收完前後園子,歸置農具時,發現多年不用的犁杖太占地方,靈機一動,把犁杖扛在肩上,到小商小販聚集的南市場去,想跟人換一把釤刀。他住的泥草屋,年頭久了,時常漏雨,他想轉年夏天給棚頂苫點幹草,打草的釤刀是必不可少的。辛開溜想用犁杖換釤刀的消息傳開後,迅速啟發了農人們,他們興衝衝地回家,把富餘或閑置的農具也扛過來,換自己需要的。就這樣,犁杖換釤刀,鐮刀換耙子,鎬頭換鋤頭,人們在瑟瑟秋風中以物易物,補充了農具,也收獲了快樂。第二年秋末,舊物交換不僅限於農具了,家具、炊具也進了交易集市,箱子換櫃子,太師椅換飯桌,碗架換炕琴,茶壺換暖水瓶,洗臉盆換鋁皮悶罐,瓷盤換酒盅,品種越來越豐富,舊貨集市就此興起。而到了第三年,舊物交換範圍再次擴大,衣裳鞋帽、家居和學習用品也登台了。花衣服換布鞋,褲子換圍裙,花瓶換燭台,鏡架換鉛筆盒,帽子換手套,儲蓄罐換針線盒,甚至鉛筆換橡皮,綁腿換頭繩,五花八門,無所不有。唐漢成和陳美珍一開始很反感這種交易,認為影響南市場的形象,說是都商品經濟時代了,以貨易貨太落後了。但這種已形成規模的集市,誰都無法取締,因為它已深入人心,悄悄演變成龍盞鎮人的節日。鎮政府隻能順勢而為,每年秋末,在南市場舉行舊貨節。
舊貨節哪天開始,取決於辛開溜。他帶著舊物出現在南市場,便是為舊貨節無聲剪彩了,人們就可以拿出家裏的舊貨來交換了。舊貨節有時一兩天,有時三五天,這要看人們交換的舊貨的品種是否豐富,當然,還得看天氣。有時頭天陽光燦爛著,次日雨雪交加,舊貨節一天也就結束了。有時連日晴朗,人們交換舊貨的熱情不減,它就相應延長兩天。這個節日給龍盞鎮帶來了和氣,也帶來不少麻煩。比如東家的茶壺上了西家的桌子,這茶壺比以前伺候得鮮亮,東家就很高興,覺得自己的舊物有了好命運,與西家說話就是溫柔的;可如果李家的臉盆被王家換來做雞食盆了,李家就覺得王家沒把他們當人看,見到王家人,會吊起臉子。最要命的是那些記性差的人,明明把舊物交換出去了,可是看到別人戴自己的帽子,別人扛的耙子原來是自家倉房的,別人家曬米的簸籮以前在自家院中,別人家掛在樹上的鳥籠,原是自家孩子提著的,便疑心人家偷了東西,去派出所報案。所以一到舊貨節,派出所就會派兩名警察來南市場,除了維持秩序,調解人們易物過程中的糾紛,還不斷提示大家,可得記好了,你換出去的東西,是潑出的水,嫁出的女,跟你沒關係了!
唐漢成忌諱辛開溜的逃兵身份,所以外來人在舊貨節期間來到龍盞鎮,問起它的來曆,他隻說是自發的,絕口不提他的名字。為了淡化辛開溜在這個節日的光環,他甚至指使別人,每年秋末,早早攜了舊物去南市場的集市。可是很奇怪的,誰都沒辛開溜有號召力,隻有他現身,人們才接二連三奔向那裏。龍盞鎮人平素瞧不起辛開溜,但每年的這個時刻,他們對他卻是尊崇的。
辛開溜拿到舊貨節用於開市的舊物,年年不同。頭一年是犁杖,轉年是一把錘子,第三年是一隻水桶,到了第四年,是一條長凳。總之,他每年拿來的舊物,都能換出去。他到手的舊物,往往與眾不同。他用長凳換來一根馬鞭,而他並不養馬;他用樺樹皮米桶換來一把口琴,而他並不會吹口琴。最有趣的是,他用一副撲克牌,換來一張泛黃的年畫,貼在炕琴的側壁上。
人們以為辛開溜的孫子犯案在逃,他今年沒心情過舊貨節了,可是中秋次日,太陽剛冒紅,屋頂的霜還沒融化呢,辛開溜就出現在南市場了。他打扮怪誕,上穿土黃色的打滿補丁的小翻領衣服,下穿一條黑色薄棉褲,腳上套著笨頭笨腦的大頭鞋,戴一頂有帽遮的六角形灰布帽,拎著一籃黑漆漆的煤!
葛喜寶去紅日客棧上工的路上,第一個看見辛開溜。他揉著因傷風而不暢的鼻子,說:“您這衣裳這麼多的補丁,怎麼著?想回到舊社會啊?”
辛開溜抖著白胡子,振振有詞地說:“補丁是衣裳的花瓣,每個花瓣都有故事,你懂個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