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舊貨節(1)(2 / 3)

受了奚落的葛喜寶沒有惱,轉而攻擊他的帽子:“您戴這帽子,道士不道士,士兵不士兵的,什麼玩意兒啊?”

“哼,沒這玩意兒,就沒你們今天的太平日子!你還想在這揉鼻子?門兒都沒有!”辛開溜氣咻咻地放下籃子,正了正帽子。

葛喜寶捏著鼻子說:“敢情我這鼻子,是你帽子的兒子?它們哪世結的孽緣呢?”葛喜寶苦笑著,去紅日客棧了。

太陽出來了,霜化了。霜化在屋頂,屋簷流淚了。霜化在樹上,枯枝敗葉宛如披掛了珍珠,熠熠閃光了。霜化在土路上,土路就成了印泥,而腳做了印章,在路上留下各色足跡——人的,以及雞鴨鵝狗的。霜後的空氣異常清冽,仿佛含著冰碴,這是飛雪到來的前兆。

舊貨集市的人漸漸多起來。人們對辛開溜的行頭好奇,紛紛湊過來。任誰問他,他隻是仰頭望天,不置一詞。等到正午時分,交易達到高潮,他才當著眾人,講起衣服帽子的來曆。

他說這頂帽子,是他在抗聯隊伍打鬼子時戴的,他是低等兵,一直剃光頭,所以喜歡帽子。這樣的帽子他戴過三頂,一頂在急行軍時,被風吹落懸崖了,一頂被炸彈炸飛了,最後隻剩這一頂。

三村的李來慶,因為鬥羊節上給對手的羊喂瀉藥,被辛開溜揭發了,弄得妻離子散,對他一直懷恨在心,趕巧他扛著一口水缸來到集市,聽到辛開溜這麼說,他啐了口痰,說:“你娶了個日本老婆,還敢說自己打過鬼子?騙誰呢!”辛開溜不理他,接著說衣服。他說衣服是日本鬼子穿過的軍服,戰利品。抗聯隊伍給養不足時,就穿它。他穿這件衣服在密林穿梭,被剮得千瘡百孔,所以補丁多。這回不但是李來慶對衣服生發了疑問,其他人也都撇嘴,說我們的隊伍,怎麼會穿鬼子的軍服?瞎說!

辛開溜被質疑聲包圍,可他泰然自若,聲言帽子和衣服是他的寶貝,黃金寶石都不換,他穿戴來,不過是讓大家開開眼,他要換出的不是它們,而是煤!

他要用一籃煤,換來一匹馬,而且指名要鄂倫春馬!大家認為他瘋了——從裝扮到他的言行。為了保護森林,鬆山地區近年來實施“以煤代木”工程。也就是說,傳統燃料木柈子,被燃煤取代了。燒木柈子時,家家煙囪冒出的煙,如晴朗的雲朵,輕盈雪白,洋溢著淡淡的草木灰香氣。而煤則像臭屁精,燃燒時冒出黑煙,氣味難聞,汙染空氣。誰都知道唐漢成愛惜環境勝於一切,為了減少煤塵的危害,他多方籌措資金,將龍盞鎮大部分區域實施集中供暖,取締住家的小鍋爐,建起兩座鍋爐房,一座在東南崗和西南角之間,一座在西坡。隻有北口,由於房屋破舊,且不規整,難於改造,就把它拋除了。所以北口的人家,雖也像其他人家一樣,做飯使上了煤氣灶,但入冬取暖還得生火。唐漢成不許北口人燒煤,讓他們燒柈子,因而北口的煙囪,飄出的煙仍是輕靈芬芳的。

辛開溜因為在山中燒炭,他家的爐膛吃的就是炭。不過炭不抗燒,三九天時,他還是燒柈子,柈子火硬,散熱也快。可是近幾年很奇怪的,辛開溜不備柈子,他從窯廠回來過年時,一個正月,幾乎不見他家的煙囪冒煙,可他並沒凍著。於是有人說,辛開溜活得年紀大了,常在山中轉,也許被狐狸點化了,不吃飯不會餓,不燒柴也凍不著他。

辛開溜腳畔放著的這籃煤,烏黑閃亮,無比潤澤,好像放到熱鍋裏,都能榨出油來。它沒有渣子,大塊如硯台,小塊如漆黑的眼珠,散發著動人的光芒。

雖說這煤氣質不俗,但用它換一匹鄂倫春馬,人們都搖頭,覺得他這是癡心妄想。可辛開溜堅信不疑,說一定會有人牽著鄂倫春馬來的,因為這煤非同尋常,是無煙煤!人們恍然大悟,正月裏他家的煙囪看不到煙,原來燒的是這種煤啊。它從哪裏來?人們問他。辛開溜齜著牙說:“從哪裏來?肯定不從我屁眼兒底下來,我拉不出這麼好的屎!”

人們笑了,忙著交換舊貨,沒人再關心這籃煤了。辛開溜一到舊貨集市上,眼前就會浮現出秋山愛子的影子。

他第一次看見她,是在廟會上,而且也是這樣清冷的季節。而他與她相遇之前,他確實是個戰士。辛開溜出生於浙江蕭山的一個墮民之家。所謂“墮民”,就是生活在最底層的貧民。他們也是最下等的商販,用碎米自製飴糖,換取舊貨,將其翻新,置於貨擔,挑在肩上,敲著小鼓,走街串巷叫賣,以此養家口。男人們用飴糖換舊物來賣,女人們則拿著飴糖去大戶人家討喜,博個賞錢。所以墮民之家的主婦,也許不記得家人的生日,但絕不會忘記有錢人家一家老小的壽辰。她們在那一天會穿上稍微體麵些的衣裳,帶著飴糖上門道賀,說盡人間好話。所以辛開溜小的時候,從來不覺得飴糖是甜的。糖裏裹著的,是淒苦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