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次哭喪,他們沒得著一分錢不說,還受盡淩辱。也真是怪了,牟守財發喪後,牟家連遭不幸。就在當年,牟家的兒媳,產下的男嬰是個死胎;牟守財的老伴,被門檻絆倒,跌掉了三顆牙齒;最不可思議的是牟守財的女兒,有一天早晨起來,眼睛突然什麼也看不見了。牟家將這一切怪罪到辛開溜身上,要不是他喝掉長明燈的油,他們家仍是光明的。一有不幸,他們就找辛開溜撒氣,揍他不說,還往他身上撒尿,讓他吃狗屎。及至牟守財的女兒失明,他們要拘走辛開溜,讓他做她的拐杖,服侍瞎子一生,辛開溜的父母,隻得把他賣掉。怕牟家人找到兒子,他們把他賣到了遙遠的北方。
辛開溜記得,買主領走他的那天,送來一擔白米。對於一個在饑荒年月,連糙米都吃不上的墮民之家來說,那擔白米就是陽光,瞬間照亮了晦暗的日子。辛開溜的哥哥和妹妹站在米桶前,目不轉睛地盯著白米,口水橫流;而他的父母隻是看了一眼米,便走到水缸前,一瓢一瓢地喝涼水,好像他們身上起了火,要用涼水澆滅似的。辛開溜被人領走時,家人的目光都不在他身上。可當他出了家院,身後驟然響起撕心裂肺的哭聲。家人的哭聲無比悲切,泣血似的,他一生都忘不了。
那時來到江浙一帶的北方商人,運來的是大豆和煤炭,換走的則是茶葉和絲綢,辛開溜就是被一個來自哈爾濱的茶商買走的。他把他作為禮物,送給了鶴立鎮開煤窯的好友羅掌櫃,做他家的馬童。
羅掌櫃是個大煙鬼,五短身材,羅圈腿,黑黑的臉,翻卷的鼻孔,長著一對招風耳,兩顆大齙牙。他看上去青麵獠牙的,心眼兒倒不壞,待挖煤的工人很友善,吃穿皆管,工錢發得還多。他喜歡馬,有專門的養馬人。馬廄裏的七匹馬,都是他親自挑選的。他討厭白馬,說白馬要是跑起來,幽靈似的,讓人害怕。他養的馬,都是棗紅色。辛開溜做馬童,得到的工錢比挖煤的少。但他對工錢不在乎,隻要吃飽就行。他正是長身體的時候,一頓能吃三個窩頭,兩海碗的白菜燉豆腐。他來鶴立鎮不到半年,就長高了一頭,臉色也紅潤了。鶴立鎮人口不多,冬季漫長,與蘇聯隔江相望。辛開溜在蕭山隻見過兩次零星小雪,到了這裏,才知道雪是北方的常客,十天八天就來一場。羅掌櫃喜歡雪後騎馬,馬蹄在雪地留下的蹄印,在他眼裏是冬天的花朵。一到雪天,辛開溜就要和養馬人早起喂馬,理順馬的鬃毛,並擦亮每一套馬鞍馬鐙。羅掌櫃騎馬,有點選妃的意思,走進馬廄,看哪一匹馬精神好,儀態好,就騎哪一匹,而且他騎馬時,總是一襲黑衣。白雪,棗紅馬,黑衣,讓辛開溜夢境中的故鄉,變得越來越虛幻。他甚至慶幸茶商把他賣到了這裏,他不用哭喪,有了溫飽,而且能看到壯美的景色。
辛開溜在鶴立鎮的太平日子隻過了一年,“九一八”事變爆發,日本人攜廢帝溥儀成立了滿洲國。轉眼之間,鶴立鎮成了日本人的天下!他們把炭礦開采權拿到手中,成立了滿洲炭礦株式會社,日本憲兵隊和關東軍守備部,也駐紮在了鶴立鎮,羅掌櫃的煤窯,一夜之間,變為別人的金窟!他憤懣難耐,大煙抽得更甚,也不騎馬了,夜裏常常盤腿坐在炕上,枯坐到天明。最終他拿出手中的錢,一部分遣散工人,一部分給了老婆孩子,自己帶著一小部分,在一個雪後的早晨,騎著一匹最健壯的馬,絕塵而去。他去了哪兒,沒人知道。他的老婆羅張氏哭得死去活來,說羅掌櫃跑了,跟休了她一樣!不叫一兒一女羈絆著,她幹脆吊死算了!羅張氏小腳,本來走路就飄飄搖搖的,沒了掌櫃的,她頭發白了多半,臉頰青黃,神思恍惚,走路更加不穩了,就像出水的魚兒,隨時要斷氣的樣子。她把三座房子賣掉兩座,隻留最小的一座,說是不能離開原址,羅掌櫃萬一有天回來,找不到家會著急的。她恨馬,是馬帶走了她掌櫃的。她把馬賣掉,一匹不留,馬廄由辛開溜打掃出來,做了倉房。她最終留在身邊兩個人,一個是廚娘郭嫂,另一個是辛開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