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珍珠最先對抗的,是留在場上的一隻白羊。它個頭比黑珍珠高,而且已接連淘汰了兩隻羊,正在興頭上,可黑珍珠一入場,像是身經百戰的老兵,毫不怯場,不等白羊反應過來,猛撲過去,四蹄抓地,一低頭將羊角頂過去。白羊倉促應戰,一個趔趄被它撞倒。黑珍珠旗開得勝,場內一片喝彩聲。接著和黑珍珠過招的,是一隻黑白花的羊,它的主人是三村的李德田,上次取得亞軍。李德田是金素袖榨油坊最得力的夥計,李來慶一直看他不順眼。李德田的羊沒太打扮,隻有耳朵染成金黃色,好像掛著兩片秋葉,煞是可愛。它上場後,像老運動員先要熱身一樣,繞著場地跑了一圈,然後不等人們反應過來,突然奔向黑珍珠,一頭撞向比自己矮很多的小黑羊。它以為一抵就會擊垮黑珍珠,誰知這小羊蠻力十足,相持兩三分鍾後,倒將它頂得步步後退。花羊哆嗦著腿,終於支持不住,主動抽出角來,繳械認輸了。李德田沒想到花羊會敗給小黑羊,帶它退場時,在它屁股上狠踹了一腳。最後出場的,是上屆的冠軍羊,五村許大發的鬥羊。它已六歲了,個頭高,腰背長,通體雪白,螺旋狀的角,久經沙場,少有閃失。許大發覺得他的羊應該是今晚落在人間的明月吧,讓它本色出演,也沒給它作任何修飾。別的羊都是被主人牽上場的,這隻羊相反,是它牽著主人上場的。它昂首闊步在前,許大發低眉垂眼在後,像它的奴隸。白羊上場後很有紳士風度,先走到黑珍珠跟前,頓了頓頭,算是跟它打過招呼,黑珍珠領會它的意思,也頓了頓頭,然後它們共同後退,怒目對峙,幾乎同時飛奔向前,發起攻擊。羊角兩兩相交,激烈的碰撞,發出“劈啪劈啪”的聲響,像放爆竹。許大發和李來慶這對冤家,同時攥緊了拳頭,發出隻有他們的羊聽得懂的口令,為其助威。它們的頭一抵不分勝負,主人把它們分開後,用各自的方式挑逗它們,使它們對對手充滿更深的敵意,以利再戰。然而它們的第二抵,照樣是你來我往,難解難分,處於膠著狀態,主人無奈,隻得再次將它們分開。到了第三抵,它們僵持了七八分鍾,場內的空氣幾乎凝固了,黑珍珠突然一聳身,抽出羊角,再迅疾地頂上去,羊角再度撞擊,發出雷一樣的轟鳴,好像羊角要撞出火花了!黑珍珠占得優勢,直把白羊逼到西北角。這時的黑珍珠像一隻滾滾的車輪,氣勢如虹,而後退的白羊則像一個大雪球,被黑珍珠碾壓踏平了!
全場觀眾為這精靈般的黑珍珠歡呼時,李來慶牽著它,來到了北側看台,他一眼就認出了藍衣藍帽的工程師。但同時,他也看見了挨著工程師坐著的辛開溜。李來慶很不高興,心想北側首排不是嘉賓席嗎,辛開溜坐那兒算老幾?而且,別人家的狗都在看台後遊蕩,他的愛子竟蜷伏在他腳下,一個逃兵配享受這樣的待遇嗎?他還聽說辛欣來藏匿在花老爺洞,是辛開溜暗助的,他犯了窩藏罪,該進笆籬子,為啥還不抓他?難道因為他年齡大,就可以逍遙法外嗎?李來慶對辛開溜當年戳穿他給許大發的羊下瀉藥的事情,始終懷恨在心。看見辛開溜喝著小酒,悠然自得,不由得怒火中燒,真想讓黑珍珠把他給挑傷了。但一想,挑傷不該挑傷的人,唐鎮長會生氣。鎮長生氣了,他一個普通百姓,就沒好日子過了。李來慶咬著牙,咽下這口氣,將手指向藍衣工程師,對黑珍珠下達了衝撞的指令。黑珍珠猶豫片刻,縱身一躍。不過它領會錯了,以為主人讓它對抗的是那條黃狗。它永遠也不會想到,主人是讓它對人下手。辛開溜先前還樂著,當他發現黑珍珠撲向愛子,趕緊扔下酒瓶,飛身掩護。他護住了愛子,羊角卻刺穿了他的左腿,血流如注。辛開溜倒下來,頭重重地磕在座椅上。
辛開溜倒在血泊中,叫了一聲“毛邊——”因為他褲兜裏揣著在舊貨集市上交換來的一把口琴,他以為會在鬥羊場看到毛邊,想要送給他。在他意識還未完全喪失前,他居然嗬嗬笑了兩聲,仿佛很享受這個時刻。他想帶著快樂離世,努力回憶自己一生中快樂的事情,可是真該死,他似乎沒什麼快樂。唯一讓他驕傲的,是他單槍匹馬,與搜捕辛欣來的警察周旋,讓辛欣來活到現在。他在深夜一次次從北口出發,神不知鬼不覺地將花老爺洞布置成了個家。為了避免頻繁買東西引起懷疑,他去的是附近村鎮的商店。葛喜寶跟蹤他時,他為了送出給養,會在晚上將他灌醉,等他睡熟,他再行動。葛喜寶一無所獲離開他後,他怕他從馬蹄印和辛欣來留在雪地的腳印上,尋到那幾處物資轉運點,所以那一段他常騎著馬,在林中漫無目的地遊走,踏平辛欣來的足跡,留下廣闊而紛亂的馬蹄印,在山林擺下一個迷魂陣,讓人看不出究竟。安雪兒生下孩子後,他覺得是結束戰鬥的時候了。他希望捉拿辛欣來的安平,能讓孫子看一眼親生兒子毛邊,誰知他沒有這麼做。他對安平非常不滿,覺得這不是一個好漢做的事情。他不是逃兵,可是背負了一輩子逃兵的罵名;他娶了個日本女人不假,但他依然是個戰士啊。他也不是沒有上訪過,當年還找過當了林市軍分區政委的戰友,但所有人一聽他找了個日本女人當老婆,沒有不嗤之以鼻的,根本不聽他申辯。辛開溜最終認命了,他覺得活著就好。他把自己的生命交付給山林,也將自己的屈辱交付山林,在風雪人間,不知不覺走到了熄燈時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