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邊一歲多,有兩根筷子高了,能喝米湯,吃雞蛋羹,也會走路了。
毛邊是在墓碑上學會爬的。他出生後,安雪兒覺得該掙錢養活孩子,又開始刻碑了。隻要是溫暖的時節,晴朗的日子裏,安雪兒在院子裏幹活,會把一塊墓碑平放著,讓陽光曬暖它,在上麵鋪了毯子,把毛邊抱上去。毛邊在墓碑上學會了翻身,爬行。玩累了,他就躺在上麵睡覺。他睡醒的一刻,若是哇哇哭,一定是因為他看到的天空沒有雲;而有了雲彩,他就像望見了母親的奶,口水橫流,揮著小手咿呀叫著,做出要的動作。
大雪覆蓋了山林,毛邊就不能去院子裏玩了,安雪兒也隻得在屋子裏刻碑了。毛邊大概不明白,為什麼在院子裏曬太陽的好享受,說沒就沒了,天也亮得晚了?有時安雪兒還沒起來呢,他就醒了。毛邊也怕孤獨吧,他啃手指頭和自己做伴。所以隻要毛邊醒在了安雪兒之前,她會發現兒子的手指沾滿涎水,被啃得通紅通紅的。
入冬之前,安平給石碑坊的外牆抹了黃泥,屋頂又加了層鋸末子。雖說屋子的保暖比往年好,但架不住北風和寒流的吹打,零下三十多度的夜裏,晚上燒得很熱的屋子,淩晨卻是涼的了,像是短命的愛情。不過這也帶來了一樣美事,就是有霜花看了。安雪兒喜歡在早晨生起火爐後,抱著毛邊看玻璃窗上的霜花。
霜花跟雲彩脾性相同,姿態妖嬈,變幻萬千。它們有的像器皿,如鍋碗杯盞;有的像動物,如牛馬豬羊;有的像植物,如樹木花朵;還有的像珠鏈,像房屋,像星辰,像田壟,像閃電,像人,像飛鳥。一扇掛滿了霜花的窗戶,就是一個大千世界。毛邊總想做這個世界的主宰,每回安雪兒抱著他看霜花,他都要伸出胖乎乎的小手去摸。霜花臉皮薄,一摸就破相了。像蝴蝶的,蹤影全無了,好像誰把蝴蝶捉走了;像花朵的,隻剩光杆兒了,好像小姑娘把花兒給采了;像碗的,出了個大窟窿,好像淘氣的葛小寶用石子把碗砸破了;像豬的,沒了腦袋,好像辛七雜提著屠刀來過了;像樹的,枝椏間有了圓孔,就像吊了個鳥窩,如果霞光好,圓孔裏金光流溢,這個鳥窩就成了金鳥窩了。安雪兒每次看到霜花,都會想起繡娘,她後悔沒有從奶奶那兒學來刺繡的本領,不然可以用繡針,把霜花的情景繡出來。
辛開溜成為火葬的第一人後,龍盞鎮那些在生死糾結中,掙紮著活下來的老人們,一想死後反正要被燒成灰了,活短了不劃算,又都想往長了活了。他們恢複了正常的生活,吃喝拉撒,一如從前。不同的是,他們喜歡正午時,去南市場的茶館聊天,這樂壞了開茶館的。他們聊得最多的,是棺材的去處和火葬的費用。殯葬新規實施後,上級民政部門下派的工作人員,下到各個鄉鎮,清理棺材。他們挨家逐戶地走,發現棺材,勒令主人三日內處理掉,否則沒收燒毀。棺材料都是好料,沒收了誰家都舍不得。有的人家將它劈成柴,有的拆開後打成麵板、木桶、桌椅,換種方式用著;還有的把最好的一塊料卸下,讓安雪兒給提前刻成墓碑。當然更多的人家,是聽了算命先生的,在棺材裏放上主人的相片、衣物、鞋子,然後拉到墳場燒了。算命先生說這麼做,等於在另一世造好了屋子,他們走上黃泉路時,自然就去了新居。當然也有心存僥幸的,將棺材藏起,期待有一天還能用上。但工作人員心明眼亮,他們會仔細察看柴垛、草垛、倉棚這些能藏棺材的地方,跟找出敵壞分子一樣,一一揪出。
人們不能在家辦白事了,白事主持也就失了飯碗,滿心不悅。普通大眾也不高興,因為大家習慣了多年流傳的老葬禮,有靈棚,有棺材,有長明燈,有供品,有莊嚴的入殮儀式。病弱的小孩子可以鑽棺祈福,兒女們可以在長明燈前守靈。最重要的,人們可以吃喪飯。喪飯對葬禮來說多麼重要啊,悲傷在喪飯中,往往被化解了。
龍盞鎮的老人們想不通,骨灰盒土葬和棺材土葬有啥區別,山林裏不是照樣隆起一座墳嗎?又不像大城市,骨灰盒是存放在殯儀館的。他們嫌火葬場收費高,不如在家出殯便宜。就說理容費吧,在家死是沒有的,家人給洗洗身子,穿上壽衣就是,可進了火葬場,按照一條龍服務,必得理容,僅此一項,收費就是六百。錢讓誰賺去了呢?是開火葬場的,而不是理容師。理容師是李素貞,她因為丈夫被煤煙熏死,愧疚得慌,現在把一半的工資,都捐給火葬場了,可火葬場卻沒減免理容費。老人們見著安平都說,你那個相好的,腦子咋那麼不靈光?她想捐一半工資,捐給個人呀,別捐給火葬場。捐給個人,俺們都念著她的情;捐給火葬場,等於捐給了小鬼,那裏都是見錢眼開的東西啊!安平隻好訕笑著,說她沒犯罪,卻要為前夫蹲監獄,腦子確實不靈光,誰拿她都沒招兒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