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後記:每個故事都有回憶(1 / 2)

二〇〇一年八月下旬,我和愛人下鄉,在中俄邊境的一個小村莊,遇見一位老人。我在當年的日記中這樣記載:“進得一戶農家,見到一位七十多歲的老人,他衣衫破爛,家徒四壁,坐在一塊木板上,望著他家菜園盡頭蒼茫的黑龍江水……他對我說他是攻打四平的老戰士,負傷時斷了三根肋骨,丟了半葉肺,至今肺部還有兩片彈片未取出來。他說‘文革’時他挨批鬥,揍他的人說,別人打江山都成烈士了,你能活著回來,肯定是個逃兵!老人說到此氣得直哆嗦。他說政府每月隻給他一百多塊的補助,連飯都不夠吃,前幾天他剛賒了一袋米回來。老人的兒媳抱怨老人這種狀況無人關照,前兩年有記者來訪,走後也是不了了之。我覺得很悲涼,一個打江山的人,是不該落得如此下場的。我給了他一點錢,他堅決不收,說毛主席教導我們,不拿群眾一針一線。我說這隻是讓你買袋米的錢,他這才淚汪汪地收下。”

我還記得從那兒回來後,我愛人聯係這座村莊所屬縣域的領導朋友,請他們了解和關注一下老人的事情。不久後他還跟我說,事情有了進展。可是八個月後,他在歸鄉途中遭遇車禍,與我永別!與愛人相關的人和事,在那個冰冷的春天,也就蒼涼地定格了。直到幾年前,我聽說某駐軍部隊的一名年輕戰士在陪首長的客人遊玩時溺亡,最終卻被宣傳成一個救落水百姓的英雄。這個故事,喚醒了我對那位老人的記憶,也喚醒了我沉澱著的一些小說素材。

愛人不在了的這十二年來,每到隆冬和盛夏時節,我依然會回到給我帶來美好,也帶來傷痛的故鄉,那裏還有我摯愛的親人,還有我無比鍾情的大自然!社會變革過程中產生的各類新規,在故鄉施行所引發的震蕩,我都能深切感受到。

比如火葬場的建立,在它開工之初,很多老人就開始琢磨著死了。因為故鄉的風俗,七十歲以上的老人,大都為自己備下了一口木棺材,而火葬場的煙囪一旦冒煙,他們故去,就不能帶棺材上路了。我還記得火葬新規是那年十月一日生效的,在此之前,民政部門的工作人員,對那些瀕臨死亡的老人做了普查,告知親屬,凡是死在這個日期之後的,必須火葬,棺材要麼自己處理掉,要麼上繳,統一焚毀。我姐夫的母親,由於心肺功能嚴重衰竭,昏迷多日,僅靠氧氣維持微弱的生命。醫生都以為她活不過九月的,家人也為她打下棺材,可她卻頑強地挺到十月一號,成為那座小城火葬的第一人。隻因多活了一天,她的棺材隻得劈了作燒柴,讓兒女們痛心不已!那天送她的人很多,人們都圍著焚屍爐轉,想看看它是怎麼燒人的,因為那兒也是他們最終的去處啊。活過那個日子的老人們,對有朝一日會被裝進骨灰盒充滿恐懼。我外婆在世時,提起火葬就咋舌,埋怨自己活得長,不能帶著棺材去見我外祖父了。

處決死刑犯改為注射死亡法,在老百姓中也引發了不少的議論。有人說,殺人償命不用吞槍子了,死刑犯死得舒服了,是不是殺人的罪犯就會多了?我知道在山間法場發生的故事即將消失,在回鄉過年時,特意去采訪老法警,他們講述的那些裹挾在死亡中的溫暖故事,令人動容。我母親當時還衝我撇嘴,說大過年的,采訪殺人的事做什麼?

一個飛速變化著的時代,它所產生的故事,可以說是用卷揚機輸送出來的,量大,新鮮,高頻率,持之不休。我在故鄉積累的文學素材,與我見過的“逃兵”和耳聞的“英雄”傳說融合,形成了《群山之巔》的主體風貌。

對這樣一部描寫當下,而又與曆史有著千絲萬縷糾葛的作品,哪種形式進入更適合呢?我想到了倒敘,就是每個章節都有回憶,這樣方便我講故事,也便於讀者閱讀。

闖入這部長篇小說的人物,很多是有來曆的,比如安雪兒。離我童年生活的小鎮不遠的一個山村,就有這樣一個侏儒。她每次出現在我們小鎮,就是孩子們的節日。不管她去誰家,我們都跑去看。她五六歲孩子般的身高,卻有一張成熟的臉,說著大人話,令我們訝異,把她當成了天外來客。她後來嫁了人,生了孩子。我曾在少年小說《熱鳥》中,以她為藍本,勾勒了一個精靈般的女孩。也許那時還年輕,我把她寫得纖塵不染,有點天使化了。其實生活並不是上帝的詩篇,而是凡人的歡笑和眼淚,所以在《群山之巔》中,我讓她從雲端精靈,回歸滾滾紅塵,彌補了這個遺憾。

再比如辛七雜。在我們小城,有個賣菜的老頭,我們家一直買他種的菜。有年春天他來我家,問我們想要多少土豆、白菜和蘿卜做越冬蔬菜,他下種的時候,心裏好有個數。他膚色黝黑,留著胡子,褲子和鞋上盡是泥,但麵目潔淨。那天太陽好,他站在院子裏,說著說著話,忽然從腰間抽出煙鬥,又從褲兜摸出一麵凸透鏡,照向太陽,然後從另一個褲兜抽出紙條,湊向凸透鏡,瞬間就把太陽火引來了,點燃煙鬥,怡然自得地抽著。我問他為什麼不用打火機或是火柴,他撇著嘴,說天上有現成的火不用,花錢買火是傻瓜!再說了太陽火點的煙,味道好!所以這部作品的開篇,我讓辛七雜以這樣的方式亮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