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以為雲居山也像九華山一樣.是一座現代的城市,是一處人頭攢動的風景名勝,然而它不是。除了那幾排青磚鐵瓦的寺宇以及寺宇前大片大片的稻田,幾乎沒有任何值得流連的風景。我想,這正是雲居山,就像一個真正的禪者,與自然的山水融為一體,既不高深莫測,也不奪人眼目。
雖然是第一次來雲居山,但我對它並不陌生。好多年前,我讀過一本介紹禪者虛雲的書,雲居山正是他一百二十年人生中最後的驛站。虛雲漫長的行者生涯曾有過許多傳奇性的經曆。在終南山那座終年不聞人跡的山崖前,年輕的虛雲守著幾株洋芋,守著一座茅棚,體悟著人世的孤獨。一次,-位僧侶前來看他,在他的茅棚前,雜遝著零亂的獸跡,茅棚裏,端坐的虛雲禪定在自己的世界裏。僧侶呼之不應,便猛擊一下他身邊的引磬,在悠長的金屬聲中,虛雲從禪定中醒來。虛雲說,都什麼時候了,我的洋芋該熟了吧。揭開鍋蓋,燜熟的洋芋長滿了白毛。誰又能知道,這位寂寞的僧人在他的思維裏究竟盤桓了多少時間。對於一個禪者來說,時間和空間都隻是一種概念,隻有永恒的自然才具有生命的意義。在禪者的眼裏,禪是風的飄忽,是鳥的鳴叫,禪又是一切天籟之音,唯有禪者,才能從這些自然的山水中體悟到生命的真切,感受到生活的真美。
我來到虛雲塔院,塔院就坐落在山門的右側,背倚一片青山,前方則是一片開闊的山地和一片鬱鬱蔥蔥的稻田。塔院裏沒有一個遊人,唯有三兩個守塔僧偶或走動,四麵青山不時傳來清脆的鳥鳴,越發襯托出塔院的寧靜。走進塔院,幾隻鴿子撲扇著翅膀從頭頂飛過,然後就落在那尊塔上。塔為四角方形,遠遠看去,幾乎就是一尊簡樸的紀念碑。就是在這樣的紀念碑裏,棲息著中國的一代禪匠,他曆經三個朝代,肩挑七家法脈,他以自己的獨特禪思讓中國禪源遠流長,直至遠播日本、韓國以及東南亞各國。
塔前供設著一尊不大的瓷質畫像,依然是我們熟悉的形象:須發飄逸.雙眼微閉。虛雲留給世人的照片幾乎都是這樣,不管世事發生怎樣的變化,他似乎永遠禪定在自己的世界裏。世俗的人們無法理解一個禪者的另類人生。很多年前,我隨同朋友拜訪一位四十年未曾下山的老尼,當有人問她知道不知道山下的社會究竟發生了何種變化時,老尼回答說:無須知道。或是怕我們不能理解,老尼接著又說:“心性裏的社會,是永遠也不應該改變的。”
老尼的話,夠我們認真思索,多少年來,我們飄忽的靈魂總是感到無所依持,在飛速變化的世俗中,我們努力掙紮卻總是感到無所適從。於是,我們不得不陶醉於欲望的歡歌並以此來麻醉自己漸近愚鈍的靈性,我不知這到底是人類的進步還是人類的悲哀。
我到雲居山,是為了皖老塔墓的事。今年五月中旬,皖老圓寂前的一個星期,我有一次出差江西的機會,聽說我要去雲居山,皖老說,去看看虛雲老和尚吧,別忘了替我問候老人家。皖老說,在現代的禪僧中,我最敬佩兩人:南方來果,北邊虛雲。像那兩位大師一樣,皖老也是一位個性鮮明的僧人,他有孩子的純真,愛花、愛笑又愛隨時鬧小脾氣,卻又不失一個長者的嚴謹。他可以為一分錢與你較真,卻又能散盡所有的財產,用以幫助一個隨便投上門來的陌生人。由於種種原因,那次的江西之旅未能成行。現在,皖老已去了另一方世界,而我卻因為他的塔墓來到了雲居山。世事無常,卻總有一種冥冥之中的牽連,這也許就是佛教所說的因緣吧。
天色漸淡,我不能在這裏耽擱太久,下了塔墓,回頭再望那尊靜穆的塔墓,但見西斜的太陽正沒入青山的一側,塔墓在幾束光暈的襯托下呈現出虛擬的輪廓。我被這美輪美奐的奇景實實在在地迷住了。恍惚間,幾隻鴿子掠過我的頭頂,在一陣翅膀的振動聲中,一片羽毛在空中劃著優美的曲線,直落到我的腳下。心微微一震,拾起這片羽毛,竟是那樣的白,那樣的輕,我小心地將它放入行囊。在一刹那間,我突然感到生命的無比莊嚴,就像這飄落的羽毛,在它落下的一刻,你能說那不正是生命的一次出神入化的表演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