經過一段時間的考慮,他決定也辦一個個人畫展。
“開辦畫展不是件容易的事,不但要資金,便重要的是要有好的作品。”善子對大千的想法有些擔心,因為搞不好會使自己的名聲掃地,落得畫虎不成反類犬。大千思前想後覺得有一定的道理,但是大千生性秉直,說做就做。
萬事開頭難。首先,大千把自己多年來繪製的作品拿了出來,細致地挑選,結果隻選了幾張認為比較理想的,他有些茫然。接著又陷入苦悶之中,在畫案前走來走去。善子來到他的房間,看到八弟沮喪的樣子說:
“出去走一走,清醒一下頭腦,你的作品大多留有前人痕跡,缺乏從自然中感悟到的內容,古人雲‘筆墨當隨時代,脫胎於山川’,你應該到自然中去體驗一下。”
大千聽了二哥一席話,回想自己的發展軌跡,先隨母親及二哥習畫,後來又從古人中學得了一些表現技法,雖然能夠畫到以假亂真的地步,但真正要自己創作時,隻能畫幾幅花鳥小品,而缺乏超凡脫俗的力作。“筆墨當隨時帶”,這句畫理自己以前也讀過多次,隻是沒有做係統深入的探索和理解。確實如此,自己正是缺乏生活、缺乏遊曆、缺乏積累,從而使自己頭腦中缺乏表現的素材,提起筆腦子空空,隻在前人的作品中遊弋,變來變去,而自己的作品缺乏個性。
大千思前想後,自己隻是繪畫技法嫻熟,而繪畫最主要的東西修養和生活積累嚴重缺乏,理論修養首先要從書籍中獲得,古人說:讀書養性,擺脫塵俗,開闊胸襟。書自己是看了一些,但是缺乏理解,隻知皮毛,不得其中奧妙。
淒風冷雨敲打著屋前的楊樹,黃浦江中濺起滴滴水花,夜變得寒冷,夜上海也由於這風雨和黑夜靜了許多。
大千在這夜深人靜時分,坐在案前埋首讀書,他新寫了一副對聯:
立腳莫從流俗走,
置身宜與古人爭。
他手撚胡須燈下苦讀,從華琳的《南宗抉秘》南宗文人畫寫三十法中體會“形活”與“筆活”並重。筆墨既要服從對象,又要重視筆墨的形式美,並要辯證地看待師古與創新的關係。讀完一段,大千放下書卷,陷入沉思。書中有如此多的精辟理論,自己卻沒能苦讀,從而走了極多的彎路。後來張大千深有感觸地說:“作畫要欲脫俗氣,洗浮氣,除匠氣,第一是讀書,第二是多讀書,第三是須有係統有選擇地讀書。”
此時他從書籍的海洋中吸收了有益的養分,日子久了,人們發現這個留著長須,四季穿著長衫,腳登布鞋土裏土氣的青年,隻要一談起話來,竟能上下五千年,中外天下事。特別是對中國傳統的繪畫理論,有著獨到的見解。
隨著理論修養的充實,他在繪畫上力求創新,也注重到自然中采風,收集素材。一日他同朋友信步在黃浦江邊,黃浦江中汽笛聲聲,幾隻鳥兒在空中盤旋,他猛然記起了他第一次離家東渡時在川江上的那種印象,青山對峙,碧水環繞,一隻翠鳥掠過水麵飛翔,那是一幅多麼好的風景畫。大千匆匆與朋友告辭,快步趕回家中,鋪開宣紙,把腦海中的景象傾注在紙上。一張,兩張,三張,有立幅、橫幅,終於,一幅《蜀中山水》完成了,大千很是滿意,“脫胎於山川”這一畫理他理解得更深了。生活積累是如此的有益,今後要以天地為師,在大自然中陶冶審美情趣。大千在書房裏自撰了一副對聯:
結茅因古樹,
移榻對青山。
對聯一掛出,大千真的移榻對青山。他第一次為汲取繪畫素材而深入到大自然中。他從上海乘車來到了杭州,西湖的三潭映月、花港觀魚、寶塔夕照、斷橋殘雪,都留下了他的足跡。他在日本留學時練就的寫生基礎,有了大顯伸手的地方。漸漸地一個個構思在大千的腦海中形成了,煙雨小舟、夕照古渡、寶塔餘暉……
走走看看,大千覺得手中的筆增添了許多分量,腦子裏也充實了,不再像往常,空空蕩蕩,隻有古人的印跡。江河奔流,萬木青翠,廟宇輝煌,都被曆代詩人所吟頌,為曆代畫家揮毫,作畫取之不盡的題材,是激發他們創作靈感的源泉之一,正如古代文學理論家劉勰所說:“登山則情滿於山,觀海則意溢於海。”
就這樣,大千在大自然中尋找自我,在書籍中充實自我,在繪畫中表現自我。經過近一年的不懈努力,大千終於1925年夏秋之際在上海舉辦了平生第一次個人畫展。畫展在上海寧波同鄉會館的大廳展出,展出了百幅作品,象征著百事如意。大千的作品以山水為主,另有一些花鳥和工筆人物。
畫展開展的頭一天大千失眠了,能否成功,他心裏沒有把握。善子的“畫虎不成反類犬”的話在他的腦海裏浮現出來。近一個時期雖然領悟了一些畫理,比起在“秋英會”上作的畫,自己覺得是勝過一籌,但那是為增添雅興,受到大家的一時誇獎,而明天真的開辦畫展,這些文人、墨客該如何評價?如果能得到他們的共識,自己就有了立足之地;反之,真像二哥所說……
大千不敢往下想,難熬的一夜總算過去了,天空剛剛露出魚肚白,大千就來展覽場地,百幅作品錯落有序地排列在周圍,大千站在空無一人的大廳,環顧四周,他默默等待著未卜的命運。
早上八點三十分開展的時間到了,初出茅廬的大千沒有請人為開展剪彩,展室大門輕輕地打開了。這扇大門的打開非同尋常,它的打開標誌著“五年來第一人”的張大千真正藝術生涯的開始,從而奠定了他在畫壇的地位,更堅定了他終生從事藝術的決心。
然而開展後的一個多小時是令大千焦躁和不安的。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無人問津大千的展品,幾個偶爾進來看看又走的人,使大千本來就懸著的心快提到了嗓子眼。望著街上川流不息的人群,他默默無語。
門前響起黃包車的陣陣鈴聲,由遠而近,接著在展廳門口停住了,大千疾步迎了出去,一看是“秋英會”的那些老前輩,他們是來觀看大千的畫展的,大千臉上堆著笑,抱拳拱手向前輩們一一致禮,心裏卻想:我沒有邀請,他們怎麼知道的呢?原來二哥善子離滬去蘇州會朋友之前,特意請這些書畫界的朋友多多關照大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