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死朗讀 第六十七章 天竺
天竺是我家鄉的一道名茶。
其形挺直削尖,如筍;扁平俊秀,如魚;光滑勻齊,如鏡。用湧於後山的清泉衝泡之後,香氣清高持久,香馥若蘭;湯色杏綠,清澈明亮;葉底嫩綠,齊勻成朵;芽芽直立,栩栩如生。細細品之,沁人心脾,齒間流芳,回味無窮。
天竺茶,唯產於天台山之西南坡,乃絕品也。雖同一山,其他坡所產,質次之,徒具天竺茶形,味大不同。附近十山八坡,亦產茶,但品色更是迥異,不可同日而語。是故,天竺之名,乃天台山西南坡之一千零八棵茶樹獨享。豐年,一千零八棵茶樹產茶亦不過區區萬兩耳。
一千零八棵茶樹,也不是每棵每年都產茶。茶樹亦有涯,年齡在二十至四十年間的茶樹,如人之青壯年,血氣方剛,精華銳聚,所發茶芽,方嫩而不嬌,翠而不蒼,是茶之極品。為確保原茶之天然醇成,年逾四十之茶樹,皆連根鏟除,重新培植;而不足二十齡之茶樹,所產之茶,均茶民自飲,不得冠天竺之名。由是,天竺茶年產往往不過五千兩。
新茶采回之後,經過攤放、炒青鍋、回潮、分篩、回鍋、篩分、收灰貯存等若幹道工序,乃成。而其中精要,在於炒製。天竺茶炒製之法,妙不可言,絕不外泄,全村隻有村頭的張師傅和村尾的唐師傅,得其精髓。簡言之,乃抖一抖,搭一搭,捺一捺,拓一拓,甩一甩,扣一扣,挺一挺,抓一抓,壓一壓,磨一磨。其中手法,力道,火候,非親身炒製者,不能言。張唐兩大師傅,日炒新茶,百兩而已,又減除兩大師傅失手沒炒好的茶葉,天竺茶年產已不足四千兩。
天竺茶名震遐邇,除進貢京城三千兩外,每年流散街市茶樓的,不到一千兩。即令吾鄉之富貴人等,亦以能品茗一口地道的天竺茶,為人生之大榮大幸。然而這種機會實在是太少太少了。
天竺茶是稀有的,神秘的,是茶之極品。求之者眾,不得。
天竺茶也是昂貴的,但因為產量極少,吾鄉之人,並沒有因此獲得多少益處。
某日,一個陌生人走進了吾鄉。
陌生人站在天台山的西南坡上,對吾鄉鄉鄰說,天台之名,貴在天竺名茶;而天竺名茶,皆出自這一千零八棵茶樹。茶樹本來就非常有限,還以樹齡剔除了一半,這實在太沒必要。外鄉人提議,不如將這一千零八棵茶樹,無論樹齡,都作為天竺茶的原茶,產量將淨增一倍。
鄉鄰以為然。是年,天竺茶產量達一萬兩。雖產量增加了,但因為總量少,市場上仍然一茶難求,倒是吾鄉人獲利倍增。
次年,陌生人再遊說鄉鄰,同為天台山一脈,得同樣的陽光雨露,地靈之氣,既然西南坡所產之茶謂之天竺茶,東南、東北、西北三坡的茶,就如同四兄弟,為什麼不可以共用這個名字呢?吾鄉人一想,言之成理啊。於是,天台山被命名為天竺茶原產地,山之西南、東南、東北、西北四坡茶樹,同為天竺茶之正宗原茶。天竺茶產量,由此淨增三倍,達四萬兩。是年,吾鄉人獲利又激增。
又一年。陌生人又遊說鄉鄰,附近十裏八鄉,大家既然同日同月,同河同源,同根同蔓,方圓百裏,十山八坡,所產之茶,品質其實並無懸殊,天竺茶的關鍵是獨特的炒製法,如果將附近的原茶都收購過來,由張唐兩位師傅來炒製,不也就成了正宗的天竺茶了嗎?於是,附近十裏八鄉產的原茶都被運到了天台山,張唐兩位師傅日夜不停地炒製,普通的茶葉搖身變成了著名的天竺茶,身價倍增,吾鄉人大獲其利。
但兩個人炒製的能力終歸有限,陌生人又勸張唐師傅,廣收門徒,簡化炒製手法,將十大手法簡而言之,歸為一大法則,翻炒法,即如廚師炒菜,翻來覆去而已。炒製時間大為縮短,炒製進程大為加快,但這仍然遠遠不能滿足源源不斷地從各處湧來的原茶。陌生人於是引進先進的機械設備,將人工炒製改成機器炒製,一台轟隆隆的機器,日炒茶葉萬餘斤。
陌生人成功地將吾鄉的天竺名茶包裝,推廣。很快,市麵上到處都是天竺名茶。
天台山西南坡的那一千零八棵茶樹,因為久無人培育,已經長成野樹了。而張唐兩位炒茶大師,也被外鄉人高薪聘請去操作炒茶機器了,他們甚至早忘了“抖搭捺拓甩扣挺抓壓磨”那套煩瑣的工藝了。人人都在抓緊時間獲利,誰還在乎這些呢?
……已經很多年,沒有人喝過天竺茶了,甚至壓根沒有人記得,曾經有過這樣一道名茶。倒是聽老人們傳說,那個陌生人,是一家一直與天竺名茶競爭的外地茶商派來的。
你一定從沒有聽說過我家鄉曾經非常著名的天竺茶吧,這一點也不奇怪。在我的家鄉,有很多美好的東西,就是這樣消亡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