讓我們在光明中去愛國愛民,無論光明會揭示出多少缺點與不足!因為在黑暗中的人隻能像鼴鼠一樣,總是在永恒黑夜中挖洞。
十一 安德羅瑪克[227]
昨天,幾位朋友對我說:“今晚和我們一道去看由一群女性和桃金娘式的美麗小姐表演的阿拉伯故事吧!”
“什麼故事?”我問。
他們說:
“艾迪卜·伊斯哈格的[228]《安德羅瑪克的故事》。”
我心想:“多麼離奇的時代呀!它能把許多人認為不能會聚在一起的彼此互不相關的事情集攏在同一時間、同一地點!”
這使我想到安德羅瑪克,那是一個不幸的女子,她在特洛伊城的永恒悲劇中扮演了一個悲劇角色,從而給荷馬以最佳思想啟示和最美韻律,使他將這位女子作為忠貞愛情的象征載入史詩《伊利亞特》之中。
之後,我想起偉大拉辛[229]的《安德羅瑪克》。我想起那位漂亮女人萊莎,她曾在弗朗西斯喜劇舞台上,為拉馬丁[230]、維克多·雨果[231]、肖邦[232]和聖·巴福演出過此劇,致使那些藝術大家們忘記了自己的過去和現在,紛紛拜倒在萊莎的麵前,簡直就像印度教徒在首神麵前頂禮膜拜。
隨之,我又想起艾迪卜·伊斯哈格——那是一柄日夜熾燃的火炬,尚未燒著周圍的荊棘和枯樹幹便熄滅了。
我想到希臘的那塊舊殖民地梅爾辛[233]。
之後,我想到敘利亞婦女——她們像民族一樣誕生,像孩童一樣生活,像歎息聲一樣消失。
我想到這些事情……當我收回思路時,暗自言道:“這個時代是多麼離奇呀!一個梅爾辛女子在一個美國城市當著眾人的麵扮演了一個希臘女子的角色。那故事誕生在荷馬的靈魂裏,由拉辛將之表述,之後被艾迪卜·伊斯哈格所迷戀!”
我與朋友一起去看了那場演出,從頭到尾,細心聽過每句台詞,注意到人物的一舉一動。而且,我同時看到了兩出戲,一出在舞台上,另一出在觀眾席中。那第一出是精神悲劇,晚九時開演,午夜落幕;那第二出則是實實在在悲劇,其實在巴比倫、尼尼微建城之前就開始上演了,一場場一幕幕隨著戰爭和征服活動而進行,隻會隨著奧斯曼帝國的瓦解而結束。
那故事中沒有半點荷馬的威嚴和拉辛的雄辯。艾迪卜·伊斯哈格是一位社會政治作家,並不是小說家。他的這出悲劇的歌曲和音韻與十九世紀後半葉出現在埃及、敘利亞的話劇沒有什麼不同,當時的表現藝術隻限於在校學生和部分音色好的人們之間。
戲劇場麵中沒有特洛伊人的痕跡,也沒有希臘的回音。索福克羅斯[234]、歐裏庇德斯[235]和埃斯庫羅斯[236]用他們的詩作具體化了的永恒精神,就在那天夜裏遠離了那個遊樂場,如同穆台奈比[237]、邁阿裏的精神遠離埃及現代詩人。
女演員們的表演十分忠實,然而忠實是一碼事,而藝術則是另一碼事。
懷有饑渴心靈的人們,請聽我說:
女演員當中有位絕美人,名叫修杜拉·迪卡,扮演劇中女主角的就是她。
她的音色純美,是我在阿拉伯舞台上所不曾聽賞過的,即使在我的生平中,也不過僅僅聽到過有數幾次,雖然我在生平的大部分時間裏留心聆聽男女演員和歌手們的聲音。
奇怪的是迪卡並非演員,也不是歌手。征服我的敘利亞情懷的強大因素,並不是那種通過學習和實踐成長起來的人造因素,也不是藝術家用來連接他們和聽眾心靈的那種因素,而是一種更深刻、更奇異、更樸素的一種東西。
在修杜拉女士的喉中有心靈的傷口。當她說話或唱歌時,那傷口便會張開,從中流出她的民族和祖國的鮮血。那天夜裏,仿佛神已經把她化為東方諸國的可以感觸到的典型;其時的東方諸國已像特洛伊城一樣被征服,像希克尤巴一樣痛苦,像安德羅瑪克一樣煩惱。
修杜拉·迪卡用“伊斯法罕”[238]曲唱了三支歌。這個曲子像“那哈萬德”[239]曲一樣,能使聽者想起過去的一切,能向聽者描繪出那些遠離祖國的人們的形容和失去情侶的戀人們的影象。
在這三種情況下,修杜拉提高聲調,那聲音酷似夜深人靜時山穀間溪流的哭號。旋即,她又壓低聲音,於是變成了溫柔、細膩的呻吟。
那聲音攙雜著淚水,那聲音被歎息所擁抱,那聲音不時為痛苦所打斷——那是失子母親的聲音,她坐下來,情不自禁地哭泣不止。那是貧困、悲傷中的敘利亞的聲音。那是一切被壓迫的人麵對太陽所發出的呼聲。
夜下,我站在巴勒貝克廢墟之間時,聽到過這種聲音;我坐在耶路撒冷斷壁殘垣前時,聽到過這種聲音;在貝魯特港的法國輪船甲板上,黎巴嫩人含情脈脈地注視著他們的大山,淚眼模糊地同大山告別時,我聽到過這種聲音;我在孤獨、寂寞時,聽到過這種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