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0章 歲月流年(3 / 3)

師母看著李商隱這消瘦的身材,那身灰布衣裳就能隨陣風吹跑了,蒼白的臉色,他的腰走起路來也不像從前那樣直挺了,連頭發都有些泛白了。看著眼前的這個人從少年,到長大,又是如今的樣子,經曆了那麼多的苦難。師母一番苦口婆心的勸解,說得李商隱熱淚盈眶,那字字句句都是為他著想,這些日子的苦悶怎麼抵得上這片刻的溫暖,他的天空仿佛一下子明亮了很多。

他又何嚐不渴望師母的幫助呢,家裏的糧食也不夠幾天了。沉重的負擔壓得他喘不過氣來,可是令狐綯會同意麼,上幾次的相見都是不歡而散,他還沒來得及上前,令狐綯就已經漠然地走過。

李商隱獨自在思量,究竟如何做,令狐綯的那關要他要怎麼過,能留下來自然是欣喜的,可以不用再在每一頓飯上都斤斤計較,計算還夠吃幾天。

他撫摸著青花瓷的茶杯,慢慢地摩挲著,頭腦裏的思緒一直翻滾著,不斷在重複令狐綯不同意怎麼辦,要怎麼辦。當他看著久違的師母,強忍的眼淚“嘩”地就流下來了。終於可以找到一個人把委屈都講給她聽,然後慢慢摩挲頭頂,如小時候一樣,那麼溫柔,那麼慈愛。

4. 東閣無因再得窺

曾共山翁把酒時,霜天白菊繞階墀。十年泉下無人問,九日樽前有所思。不學漢臣栽苜蓿,空教楚客詠江蘺。郎君官貴施行馬,東閣無因再得窺。

--《九日》

繾綣在家的一方,慵懶的沉默,任歲月如水,在身邊緩緩流過,那些綺麗的夢,回到家全都變得樸實平淡,沒有想象中的天高路遠,隻是這一刻如此滿足。一個人的悲劇不是受傷,隻是因為傷口沒有舔舐傷口的地方。每一個孤單的人心中都會有一種渴望,在茫茫追尋中,心中始終有一個地方在等著自己,那樣默默地、安靜地守候著。

令狐府應該算得上是李商隱一個生命歸宿。李商隱在師母麵前痛哭了一場,那麼大的人哭得像孩子一樣撕心裂肺,可是他並不覺得丟人,隻是事後有些靦腆。能有一個人就這樣安慰自己,李商隱的心中溢滿了幸福。那不是妻子的溫柔,是父親母親一樣的慈悲,寬容得即使你做了十惡不赦事情的人,他們的懷抱永遠為你打開。就像回到了很多年前,兒時的自己,有天大的委屈和痛苦,在母親溫柔的愛撫之下就會消逝,因為這種愛是很偉大的力量。

“慈母手中線,遊子身上衣,臨行密密縫,意恐遲遲歸。”母親以前是否也是在日夜思念、擔心,隻是李商隱一直在外漂泊,年輕的心總是不能沉靜下來,把母愛的愛擱置在一旁。

隻是隨著年歲的長大,歲月的變遷,那些青澀年華在眼中固然是一場華麗的蛻變,隻是受傷過後母親已不在。可是在師母的懷中,他感覺又是回到了小時候。一場酣暢淋漓地發泄之後,才靦腆地感覺到羞澀。

師母和湘叔並沒有嘲笑他,他的苦,他們一路見證,也一直為他心酸。

“有難處為何不找師母說。”那樣簡單樸實的一句話,卻差一點讓李商隱再次淚如泉湧。他內心的苦太深刻,太痛徹,不知要怎樣表達。這麼多年的壓抑,已經沉積在了心裏,夜晚無人的時刻啃噬自己的內心,沉重的身體,沉重的大腦,仿佛就要麵臨死亡。

隻是那樣的沉重,已經根深蒂固,隻能自己慢慢地體會,無法言說,太複雜,太久遠了。

師母看著令狐楚灰白的頭發,也是傷心之至,曾幾何時,這個翩翩少年,一把紙扇,一身白衣,站於人群之中,脫穎而出。隻是如今蒼老的模樣,早已不複當時的年少飛揚了。是時間,是命運,一點點地吞噬了曾經美好張揚的年華。

一大一小兩個人在那裏傷心,一個是大病初愈,一個是年過古稀,這樣下去如何了得。在旁人的勸阻中,他們終於忍住的傷悲,師母在聽說李商隱的窘境後,當即決定讓李商隱搬過來住。

難違師母之命,李商隱不答應也無可奈何了,如今他的母親也去世了,師母是他最親近的長輩了。

在三天後,令狐府派來了車輛,把李商隱一家都搬進了令狐府,新的家。隻是才到了沒多久,一直相見未見的令狐綯匆匆趕來,求見了那麼久,一直被拒絕,如今竟然自己出現了。

令狐綯來的時候,正好遇上大家在客廳吃飯,師母坐在正中,其樂融融,這樣一幅和諧歡樂的樣子。被刺激到了痛點的令狐綯,本是有些淡漠的樣子,變得怒氣衝衝,但是礙於母親在場又不能發作。

令狐綯當官多年,與母親相聚的時間就少了,他一直要母親搬去新的府第母親也不答應,卻在這裏和李商隱一家其樂融融,到底誰才是親生的?一種被奪了母愛的憤怒湧上了心頭。

令狐綯和母親請了安,不冷不熱地和李商隱打了個招呼,誰都能看出他的不順意,如不是母親在前,定然不會理他。

母親告訴令狐綯,是她叫李商隱一家搬進來的,自己年紀大了,孩子們又不在身邊,老人最期盼的天倫之樂也得不到。這就是說自己兒子不在身邊,難道還不能得到別人的孝順麼。李商隱待自己如親母,又有何不可。

令狐綯也不能再言語,自己當了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宰輔,平日很少有時間陪伴老母,本就是不孝,又怎麼能再違背母親的意思。連忙在地下扣了幾個頭,不再言語了。他還想再勸說母親搬進自己的府邸,這樣也能趕走李商隱一家,他實在是不喜歡李商隱,甚至已經開始痛恨了。隻是這座房子是父親生前的住所,母親和父親相濡以沫幾十年,這最後的日子,不想離開,人不在了,但是思念還在,回憶還在。

令狐綯一再勸說,老夫人動怒了,責怪兒子不常來看她,她才把李商隱一家叫來,他就急急忙趕來哄走他們,老夫人起身便要走,不願意再和他理論。快走出的時候,叫上李商隱的妻兒去屋內聊天。眾人一聽,都趕緊離開,誰也不想麵對這怒氣冷麵的當朝宰輔,廳堂裏就剩下了令狐綯、李商隱和湘叔三人。

沉寂是暴風雨的前夕,寧靜的氣氛逐漸累積,逐漸加厚雲層墜落下來,就是狂風暴雨。李商隱想打破沉默,但是又不知從何說起。他不知道從何時起,兩人竟然連言語都沒有了共通點。

貴賤之別,判然而分,思想上背道而馳,行為也兩不相幹,就像從來沒有認識一樣的陌生,隻是令狐綯還隱隱帶著仇恨,陌路也成了奢望。

令狐綯如天上的明神一樣高高在上,冷冷地看著他的掙紮與無助讓他自慚形穢,李商隱覺得自己就像螻蟻般,那一點驕傲在曾經的朋友麵前那樣的微不足道,淺薄得可憐。

終於還是令狐綯先開口說話,那樣的冷淡,居高臨下的藐視,隻是刺耳的言語,讓人明白原來也不過是披著神外衣的凡人。他對待不喜歡的人總是格外小氣的,令狐綯貴為宰輔,怎麼會在乎李商隱吃住這點小錢,不過是看他不順眼而已。

李商隱覺得與其在這裏白吃白住,還不如做點事,也算彌補自己的損失了,一朝宰輔心腹竟是如此的狹隘。這樣想著,李商隱卻聽見令狐綯介紹差事給他,這讓他有些目瞪口呆。隻是他還在錯愣間,就被決定了出路,李商隱沒有怪令狐綯的獨斷,他還是寧願相信令狐綯的好心,能有份工作也是求之不來的。

這麼多次去求見而不得見,這次還沒有提就被說出來,李商隱激動欣喜的。看到欣喜若狂的李商隱,令狐綯感覺在這場對弈中又輸了一局,明明他才是決策者,怎麼總是處於下風。雖然隻是給抄抄奏章的工作,但是李商隱也是很欣喜的,他的仕途夢,雖然萎蔫但一直沒有破碎。

所以李商隱在聽說還能進入官場,立馬答應了。

隻是令狐綯後麵的一句話,又打消了李商隱才燃燒起來的心,他告訴李商隱這差事隻算是私下代勞,算不上朝廷的官職,不要有非分之想。

那麼有才華的人,就像菜場裏的菜,被人隨便的挑選采摘,然後還要討價還價。何嚐不是一種悲哀,鮮花掉進草叢裏,不是被眾星仰望,就會成為嘲諷另類的對象。他早該明白,令狐綯是個寡情少義的人,怎麼會這麼好心幫助他,隻不過是他白白一廂情願了。

湘叔也看不過眼,李商隱如今生活窘迫,舉手之勞的事情為什麼就不能做下義舉呢,哪怕是一個路人都會幫助,這可是相識多年的為友人啊。

李商隱有能力,又是正當中年,應當多位國家做事,提拔了他,為國為民都是一樁善舉。而且也不用再寄居令狐門下,可以自生自立,又怎麼會再麻煩令狐綯。隻是一番好意的勸說,令狐綯全然不領情,還嗬斥了湘叔,這個為令狐家奉獻了一生的老人,令狐綯也竟然薄情至此。

湘叔離開了,客廳裏隻剩下李商隱和令狐綯,又是一番沉默,壓抑的人心惶惶。李商隱眼看湘叔被斥責,自己怎能無動於衷,隻是說又該說什麼,在令狐綯麵前他是如此的卑微,一番慷慨陳詞也不過是自取其辱。

而且李商隱還是有些自私的想法,好不容易得來的工作,又怎麼因為一時衝動而失去呢,他是一家之主,要負擔家庭的責任。

還沒有思量該說什麼,令狐綯就氣衝衝地離開了,沒有和李商隱說一句話,連他的母親也沒有去辭行。

一生就是一個長長的旅途,沿途的風景或是秀美或者壯觀,崇山峻嶺,急流險灘,要靜靜地走,慢慢地過。或許掉入某個獵人設下的陷阱,隻是沒有人拉扯,這一生也就隻能黑暗中度過了。

李商隱癡癡地站在那裏,手足無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