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王維和小廝趕快趕路,希望今晚不要再露宿街頭了。
看看方向,王維知道他們快到滎陽縣了。滎陽,這是一個讓文人騷客多感慨的地方。這裏曆史悠久、文化燦爛、風景優美。戰國時法家人物申不害、唐朝“詩、書、畫”三絕的文人鄭虔、晚唐詩人李商隱等都出生在滎陽。中唐時期著名的政治家和詩人劉禹錫去世後就葬在滎陽豫龍鎮檀山上。宋代的王博文父子三朝為官,史稱“三朝樞密史,九子十進士”。可謂“江山代有才人出,各領風騷數百年”。滎陽是中華望族鄭氏的祖地,唐朝時,有 11 名滎陽籍鄭氏在朝為宰相,1200萬鄭氏後裔遍布世界各地。這裏更是軍事要地,自古兵家必爭之處。來到這樣的地方,讓王維的心情都平複了好多。
因為滎陽交通便利,黃河水也途徑這裏,所以可以行船。王維主仆二人選擇水路,以來快捷,二來也方便安全。一大早,船便行駛進了滎澤湖,這表示著已經進入了滎陽縣境。
船順流而下,王維坐在船塢中看著熱鬧的集市。河道曲折,可是卻方便王維看著鄉村街巷裏的忙碌的人們,這家的炊煙嫋嫋升起,那家的父親責罵貪睡的兒子不勤奮,村子裏阡陌小路上,雞鳴狗吠相聞。麥田裏,成熟的麥穗沉甸甸地低下了頭,一群壯年卷起褲腳在地裏幹農活,操著一口滎陽方言。自己的身邊,漁民商販們在交易,吆喝聲,砍價聲,喧鬧聲,不絕於耳。王維覺得自己又回到了人間,跟昨晚清冷地孤芳自賞相比,王維的心中突然一暖。舟行至煙火繁盛之處,讓這個心灰意冷、滿腹激憤的人頓時覺得世間多了幾分人情味。
王維突然覺得,如果一輩子就這麼平淡地生活下去,也會很幸福吧。可是腳下的路,前方的夢,他一個都不想放棄。他不能忘記自己常常在夜晚仰望星空,他的抱負一日不實現,他就一日不能安心。可是,青春的腳步踩到的是夢想與現實的距離。前去的路程遙遠,遠在天邊的白雲之外,自己一片孤舟漂泊在艱辛的仕途之上,一切未知都不可以預言。一種難以名狀的無力感襲上心頭。他提起筆,在紙上寫下了心中的想法:
早入滎陽界
泛舟入滎澤,茲邑乃雄藩。河曲閭閻隘,川中煙火繁。
因人見風俗,入境聞方言。秋野田疇盛,朝光市井喧。
漁商波上客,雞犬岸旁村。前路白雲外,孤帆安可論。
貶謫文化一直是中國古代一種特殊的文化現象,曆代成就大有名望的文人騷客,無不與貶謫有很大關係。隻因為,一旦遭到了貶謫,詩人才切身體會到世態炎涼,人情冷暖;一旦遭到了貶謫,詩人才摒棄浮躁的心情,對曆史和自然有了實實在在的感悟。這時,在經曆了人生起伏閱曆後,知識和心理一起成熟,寫出的作品自然是語言意象極佳。同樣,貶謫也成就了王維。王維初入仕途便遭到貶謫,生活的急劇變化讓他的詩風也有了轉變。從這首《早入滎陽界》開始,王維不再醉心於應酬、擬古,而是轉向對物色的切身感受,逐漸地形成了自己的風格。這首詩寫滎陽的地裏、形勢、風俗以及郊野風光,畫麵層層轉化,多變化多色彩,聲色流光躍然於紙上。這些煩亂的景色和人情,王維卻采用了不疾不徐的辦法,依次娓娓道來,顯得意態從容,足見其觀察細致、胸中極有丘壑。“因人見風俗,入境聞方言”兩句,寫的是自己剛到異地滎陽,接觸不同的風土人情的之後的感受,讓人眼前一亮,很是新鮮;“漁商波上客,雞犬岸旁村”,寫的是自己在舟中的所見所聞,境界極其清遠、美妙;最後“前路白雲外,孤帆安可論”兩句,一語雙關,既擔心自己此去濟州路途遙遠,又是感慨自己的前途渺茫,寄托和感慨深沉、雋永。這首詩即事寫景,寫自己的親身經曆與實在感受,很是與眾不同。
這時的王維並不知道,自己已經悄然發生了變化。心態早已和之前不一樣了。三天水路,二人終於到了鄭州。
宿鄭州
朝與周人辭,暮投鄭人宿。
他鄉絕儔侶,孤客親僮仆。
宛洛望不見,秋霖晦平陸。
田父草際歸,村童雨中牧。
主人東皋上,時稼繞茅屋。
蟲思機杼鳴,雀喧禾黍熟。
明當渡京水,昨晚猶金穀。
此去欲何言,邊窮徇微祿。
“朝與周人辭,暮投鄭人宿。他鄉絕儔侶,孤客親僮仆”,這四句交代路途情況。早上與周人辭別,晚上在鄭州寄宿,離開親人,越來越遠了,一種淒涼的孤獨之情油然而生。在這寂寞的旅途中,與詩人相親相近的隻有那隨身僮仆了。這後兩句摹寫人情極真,刻畫心理極深,生動地表現出一種莫可名狀的淒清。唐末崔塗詩“漸與骨肉遠,轉與僮仆親”(《巴山道中雨夜抒懷》)就是由這兩句脫化而出。
接下來八句由記敘、議論轉為寫景。詩人將這種淒清孤獨的感情外化為具體可感的“雨中秋景圖”:“宛洛望不見,秋霖晦平陸。田父草際歸,村童雨中牧。主人東皋上,時稼繞茅屋。蟲思機杼鳴,雀喧禾黍熟。”南陽、洛陽在視線中已逐漸模糊、消失,空闊遼遠的原野籠罩在霏霏的淫雨、蒙蒙的煙氣之中。村頭,田父荷鋤踏青而歸,牧童短笛聲聲,怡然自得,村東水邊高地上的主人家環繞在一片油綠鮮亮的莊稼中。還有悲鳴的秋蟲,搖動的機杼,喧囂的雀鳥。
詩的最後八句又由寫景轉為直接抒情。“明當渡京水,昨晚猶金穀”。京水,源出滎陽縣高渚山,鄭州以上稱為京水,鄭州以下稱為賈魯河。金穀,晉代富豪石崇花園,此處代指昔日繁華。這兩句是說:我昨天還在繁華的洛陽,而明天就要去偏遠的鄭州了。句意和頭二句“朝與周人辭,暮投鄭人宿”前後呼應,既體現出感情的凝聚、深化,給人以極大的藝術感染力;另一方麵又開合有度,收放自如,渾然一體。“此去欲何言,窮邊循微祿”是指為了微薄的俸祿而到窮僻邊遠的地方去。這兩句話感情深沉、情韻豐厚而不作平白直露的激越之語,在自嘲中流露出更深沉的憂鬱--情到深處人孤獨。
全詩在征途愁思中以簡淡自然之筆意織入村野恬寧景物,又由恬然的景物抒寫宦海沉浮的失意、苦悶和孤獨。全詩詩情與畫境的相互滲透、統一,最後達到“詩中有畫、畫中有詩”的妙境。
《楊升庵詩話》說:“崔塗《旅中詩》:‘漸與骨肉遠,轉與僮仆親’詩話極稱之。然王維《鄭州詩》:‘他鄉絕儔侶,孤客親僮仆。’”已先道之矣,且王語渾含勝崔。”
3.王孫歸不歸
穀靜唯鬆響,山深無鳥聲。
——王維·遊感化寺
長途跋涉,濟州終於到了,古濟州因濟水流經得名。近水者智,有水的地方,文化和人文往往流動清明。濟州是個人傑地靈的古都,中國曆代文人都有過在這裏生活的經曆。雖然遭到貶謫,可是自己的貶所並非禮樂不興的荒蠻之地,王維心中稍微有些許寬慰之感。
到了濟州府,王維趕忙去拜見刺史大人,遞上朝廷的文書,一揖到底。王維謙恭地說道:“罪官王維,奉朝廷之命來濟州當值,還望大人多加照拂。”
刺史板著臉,並未叫王維免禮,而是非常不禮貌地上下打量著這個名滿長安的才子。過了好一會,才冷冷地說:“嗯,既然來了,就安頓下來吧,你的住處在倉庫旁,一會你自己去吧。”見狀,王維說道:“下官初來此地,對諸事不熟悉,若有得罪還望大人見諒。這是下官從長安帶來的一點心意,不成敬意,還望大人笑納。”一邊說話,王維一邊拿出了走時弟弟幫忙準備好的長安特產,趕快雙手捧著奉給當時的濟州刺史王仁。王仁看了看禮物,接過來掂量一下,看出物件的名貴,馬上換了副嘴臉,笑嗬嗬地說道,“賢弟為何這般客氣,在這裏一切都好說。路途奔波,我叫下人送你出去休息吧。”
王維終於妥協了。過剛者易折,為官之道在於變通,既然這是官場的生存之道,潛在之規則,他王維沒有理由不遵循。因為他得活著,保住自己的官位不僅是保住自己的榮華,更重要的是,為官是他實現夢想的機會。經過舞黃獅一案,王維的心態發生了很大的變化,他不再是那個乳臭未幹的愣頭青,他開始認識到,現實不僅僅憑借一腔熱情和滿腹才華就能向自己屈服。王維常常想,如果自己早就意識到這一點,是不是這隆冬臘月裏,自己已經坐在暖屋裏與妻子談禪論詩。而不是凍得瑟瑟發抖,要看這些人微言輕的小人的臉色。
心裏落差翻江倒海,可是王維的麵上卻不動聲色。他早就學會了控製自己的情緒,安靜地跟在一個張牙舞爪的下人後麵,走向自己破落的房間。茅屋一間,四麵透風,家貧如洗也不過如此。到了地方,小廝拿了些零散的銀錢,打賞塞給下人。主仆二人進了屋子,開始收拾起來。
司倉參軍是一個閑職,並沒有什麼實際的事情需要做。王維自來濟州這日起,就上下打點,倒也沒有人為難他。清閑的王維又恢複了自己喜愛結交文人雅士的習慣,經常和朋友一起遊玩或者閑逛。
王維自己喜愛談禪論佛,又生來麵容清麗,風流倜儻,他所結交的朋友必然也是品節高逸的文人雅士。這日,王維帶著小廝,在一個酒肆中喝酒,聽聞有說書的藝人彈唱小曲兒,這曲調空靈清遠,竟然不像是普通的唱曲兒人能做出來的。王維正沉浸在曲子中,琴聲卻戛然而止,原來是掌櫃的命令小二趕走這個妨礙生意的老人,“去去去,外麵去,跟著湊什麼熱鬧?還讓不讓人做生意了!”老人苦苦哀求不成,正準備抱著琵琶離去。
王維一麵命令小廝叫住了老者,一麵回頭跟店小二說道:“告訴掌櫃的,這老者是我請來唱曲兒的。”問道:“老人家請留步,在下聽老人家彈奏的曲子很是雅致,不知是何人所作?”“小老兒姓崔,無兒無女,憑借唱曲賣藝為生。但是老兒的曲子粗俗,不能入雅士之耳,所以我的鄰居鄭先生,就幫忙做了幾首曲子並交與我彈,勉強可以糊口。”“可是鄭先生?”王維驚訝道,早在來濟州之初,王維就聽聞濟州城有兩位品學才情很高的隱士,可惜一直無緣相見。於是請老人引路,去拜謁這位高人。
眼前是茅草屋一間,屋頂炊煙升起,陽光慵懶地照在屋脊上。屋後有鬱鬱蔥蔥的大榕樹,樹梢大概有鳥駐巢,因為總有嘰嘰喳喳的叫聲。院舍中幾隻雞鴨在覓食,門前有一畦菜地,一個布衣男子,頭戴草帽,挽著袖管在地裏勞作,並不能看清楚臉龐。頗有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的閑適。這時候唱曲的老人喊道:“鄭先生,有客人拜訪!”
老者姓張,沒人知道他的名字,大家都叫他張老兒。鄭先生抬起頭,看向王維這邊,張老兒引領者王維進了大門。王維趕忙自我介紹道:“在下王維,今日聽到張老兒彈奏的曲子,十分感懷,在下也頗好此道,遂來登門拜見先生。”王維的才名在外,鄭先生早就聽聞,今日一見,又是一表人才、風流人物,所以頗有好感,趕緊迎王維和張老兒進門,一邊說道:“久聞先生大名,鄙人姓鄭,家中排行老四,先生叫我鄭四好了。”
進到堂上,王維才發現這位隱居高人的品位。書桌一張,上麵遍放筆墨紙硯。旁邊有一個大大的書架,上麵有不少古籍。在唐代,書籍,特別是紙質的書籍還不是很普及,因為當時的造紙術和印刷術還沒有普及,所以能讀萬卷書之人必定是家學淵源之人。旁邊的牆上,掛著一把琴,王維看後,更加確定這是位大隱於市的高人。“以先生之才,如果出仕,必定會高中,可是先生為何如此?”王維疑惑道。
“世人盡道讀書好,都認為當今朝廷千秋萬代,可是有誰看到了黨錮之爭,各個政治黨派之間的勾結?王兄如若不是受到牽連,何至於此?官場黑暗,在下實在沒有興趣。不若這般學陶潛隱居自在。”
“式微式微,胡不歸?”王維不禁吟出《詩經》中的詩句,點頭沉吟不語。
“早問先生大名,願聽先生琵琶一曲。”
王維大大方方地坐與席上,彈奏起來。轉眼到了傍晚,鄭四招呼來張老兒,說道:“老兒,煩你走一趟去請我的朋友,霍兄。就說有雅士至此,速來一聚。”話音剛落,門外響起了笑聲。真是未見其人,先聞其聲。爽朗的大笑聲回蕩在物件,然後,看見一個中年人,捋著胡須,騎著驢停在了門口。鄭四趕快移步迎出門,笑稱:“說曹操,曹操就到,剛要讓張哥哥去請你,沒想到你倒不請自來了。”“我是來討酒喝的,快點把你釀的好酒拿出來”說完,兩人哈哈大笑起來。
進入屋內,鄭四趕快介紹道:“這位是王維,今日新認識的朋友,剛剛你聽到的琴聲,就是王兄所作。”二人寒暄見了麵。
霍先生說道:“琴音即心聲,王兄琴聲優雅淡遠,定是極為雅致之士。”
“王維慚愧,在兩位先生麵前,在下不敢忝談高雅,不過是一時取樂罷了。”
三人把酒言歡,既無絲竹管弦之樂,也沒有翩躚美人之舞姿,更沒有美酒佳肴,可是談起詩文時勢暢快淋漓,竟比王維參加過的任何宴飲都有趣生動。
“當今局勢,雖然盛世繁華,可也有樹倒猢猻散的一日。不說別的,地方上的真正長官早已經易手,誰不知聽刺史的話不若討好節度使。掌兵權者才是實際的操控者。這些藩鎮節度使,現在能控製一方水土,以後難保不會想要控製朝廷。那時候,禍亂再起,百姓苦矣。”
王維聽著霍先生一陣見血的指摘時勢,頗為敬佩。想起現在的王公子孫,靠著世襲的地位享受高官厚祿,卻毫無才學品行,一心隻想著揮霍享受,過著紙醉金迷的生活。可像鄭霍二位先生這樣的品節高逸的人,卻要隱居於此,他們哪裏是不願意出仕,明明就是看透了政治的虛偽與不公,無奈之下做出的選擇,真可謂是可惜啊。王維坐不住了,他起身走上書桌,提起筆,大書:
鄭霍二山人
翩翩繁華子,多出金張門。
幸有先人業,早蒙明主恩。
童年且未學,肉食騖華軒。
豈乏中林士,無人薦至尊。
鄭公老泉石,霍子安丘樊。
賣藥不二價,著書盈萬言。
息陰無惡木,飲水必清源。
吾賤不及議,斯人竟誰論。
這篇作品一改王維的空靈之氣,竟然頗有左思《詠史》的風骨。詩中對不學無術、僅僅依靠世襲的地位而享受高官厚祿的權貴子弟進行了諷刺,同時把他們與既有才學有品節高逸的鄭、霍二位隱士相對比,揭露了世事的不平。而“吾賤不及議”又流露出對自己被貶的不平之氣,感慨很深。最後王維說,想我這樣的人遭受貧賤到沒有什麼可說的,就連鄭、霍二位如此有才節的人也與我一樣困頓,又有誰能為他們鳴不平呢?這感慨看似為兩位先生感到不公平,實際上卻是說出了正直高潔之士的共同命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