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門前洛陽客
微官易得罪,謫去濟川陰。
——王維·被出濟州
快樂祥和的時光總是過得很快,兩個月轉瞬即逝,王維又要離開了。金榜題名時,洞房花燭夜,與親人共聚天倫之樂,兩個月間,王維覺得自己經曆了天下最美好的事情。王維想要帶著母親一起去長安,不料母親選擇帶著幾個弟弟留在家鄉。
“為娘如今上了歲數,身體越發不如從前硬朗了。此去長安,路途遙遠,長途奔波不說,到了長安還需要人照顧,不如讓我和你弟弟們在這裏繼續生活吧。”崔氏如是說。母親希望王維和宛如舉案齊眉,希望王維到了長安好好照顧弟弟王縉。王維覺得這是意料之外,卻也在情理之中。他明白老人家安土重遷的心情,也知道母親近幾年對佛學的癡迷,師事普寂三十餘年,母親整個人都祥和安然。王維在家中閑來與母親談禪,母親的智慧常常讓他自愧不如。
他們離開在生命力最旺盛的季節,一如那青年盛氣的年華。王維帶著妻子和弟弟出發了。盛夏時分,天氣暑熱難當,王維和弟弟騎馬在前行走,丫鬟玉兒陪著劉氏坐在馬車中。蟬鳴,還有溫熱的風都昭示著旺盛的生命力。宛如知道夫君的職位已經定下來了,是太樂丞。太樂丞是太常寺下太樂署官職,從八品下,掌樂之官,相當於在朝廷負責禮樂方麵事宜的官職。
中國古代曆代的官製都分中央和地方兩個方麵。地方從秦始皇開始創立了郡縣製,以後就一直沿用下去。除了漢代時郡縣製與王國並存外,其他各朝無一例外都采用這個製度,隻是在具體形態和叫法上略微不同。中央官製就變化很大了。唐朝的中央製度是三省六部製。三省主要是尚書省,中書省,門下省。三省長官的職權相當於丞相,是整個朝廷權力的核心。六部指的是吏部、戶部、禮部、兵部、刑部和工部,各部各司其職,分別掌管官員的升遷、戶籍的統計、禮儀製度、軍隊、刑法和建築等事情。
除此之外,中央還分別設置監察機關和事務機關。監察機關主要指的是禦史台,其長官和職員負責中央到地方的監察事物,監督範圍上到帝王,下至百官。事務機關有九寺,五監,諸衛和諸監。王維的太樂丞職位隸屬於九寺中的太常寺。太常寺設有太常博士四人,從七品上;太祝六人,正九品上;奉禮郎二人,從九品上;協律郎二人,正八品上。下設郊社署、太樂署、鼓吹署、太醫署、太卜署。太樂署有樂正八人,從九品下;開元二年(714),京、都皆置內教坊使。鼓吹署亦有樂正四人,從九品下。王維的職位正是太樂署的太樂丞。雖然離權力核心很遙遠,可這畢竟是中央的職員,升遷指日可待。
王維帶著妻子和弟弟一行人回到了京中的家裏。住處,雖然不大,可是裝飾得精巧雅致,住起來很是舒服。安頓好家眷,便帶著王縉去拜見岐王李範,唐玄宗李隆基登基後,因要避諱,所以岐王李隆範改名為李範。王縉見到岐王,未等哥哥引薦,納頭便拜,激動地說:“草民久仰王爺是賢王,今日終得一見,死也足矣。”
王維趕快為王爺引見了自己弟弟。王縉與王維隻相差一歲,且頗具才名,長得又風流倜儻,深受岐王的喜歡。且王縉為人更為靈活,一日交往下來,岐王就答應了下次科舉推薦王縉。岐王還告知王維:“你的上司高鳳成,是皇上身邊紅人高力士的親戚,此人斷不可得罪。”王維趕忙說:“謝王爺提點,維自當留意。”可是王維是個很有傲氣的人,十分瞧不起高力士這樣媚主的宦官,順帶著連高鳳成也一起鄙視了。
明日就要上任了,王縉建議哥哥給幾位上司帶去禮物以表敬意。可是王維卻不屑於做這樣的事情,“我憑自己的才華做事情,拿的是國家的俸祿,各司其職,難不成他們還會為難我不成?況且世人盡知我與岐王交好,想必不會為難我的。”王縉隻能作罷。
來到衙門,王維一一拜見了自己的上司,四位太常博士倒是為官清廉,可惜自己的低頭上司竟然這般不堪。這高鳳成,長相猥瑣,仗著自己是高力士的親戚,常常出言不遜。今日又看王維新上任,竟然不知道給自己帶禮物,所以生氣地說:“想來這就是大名鼎鼎的王維了,我以為是多麼靈透的人物,不過也是一顆頭兩隻手罷了,竟是個木頭人!”王維並未與其一般見識,自己又工作勤勉,一時間也沒有什麼錯處可以被拿住,倒也相安無事。
轉眼七夕到了,這日王維正閑來無事,坐在椅子上作畫,畫為潑墨山水,頗有詩意在其中。隻見王縉興奮地走進來,手裏拿了一張紙,紙上不知寫了什麼東西。口裏大聲說:“哥,快來讀好詩!”王維笑吟吟地起身,且看這詩:
七夕
閨女求天女,更闌意未闌。
玉庭開粉席,羅袖捧金盤。
向月穿針易,臨風整線難。
不知誰得巧,明旦試相看。
七夕節又叫“乞巧節”或“少女節”、“女兒節”,是每年的農曆七月初七。這個節日起源於漢代,東晉葛洪的《西京雜記》有“漢彩女常以七月七日穿七孔針於漢代畫像石上的牛宿、女宿圖開襟樓,人俱習之”的記載,這便是我們於古代文獻中所見到的最早的關於乞巧的記載。在古代,節日的活動內容以未出閣的少女向上天祈求一雙巧手為主,姑娘們最為重視的日子。在這一天晚上,婦女們穿針乞巧,祈禱福祿壽活動,禮拜七姐,儀式虔誠而隆重,陳列花果、女紅,各式家具、用具都精美小巧、惹人喜愛。這首《七夕》寫得就是這樣的場麵。讀罷,王維讚道:“好一幅閨女穿針圖!這竟是誰的詩?寫得猶如畫作。”
王縉說這是自己在岐王府得的,作詩的人叫祖詠,生得一表人才。自己已經和祖詠相約,今晚到家中一聚。王維趕快讓下人準備好了酒菜,等著這位誌趣相投的朋友的到來。三人對月暢飲,把酒言歡,甚是投契,所以相互引為知己。
祖詠比王縉還小一歲,洛陽人士,開元十二年(724年)進士。後移居汝水以北別業,漁椎終老。曾因張說推薦,任過短時期的駕部員外郎。詩多狀景詠物,宣揚隱逸生活。其詩講求對仗,亦帶有詩中有畫之色彩。祖詠是日後王維生活中最好的朋友之一,二人誌趣相投,審美觀點一致。因祖詠比王維小兩歲,在家中排行第三,所以王維常叫他祖三。這一稱呼足見二人的熟識程度。
七夕一過,八月十五馬上就到了。這可是盛大的節日,不但宮中要設宴舉行盛大的宴會,各個親王大臣以至於民間都有聚會。這可忙壞了掌管音樂宴飲事宜的王維。這幾日,王維天不亮就到官府,半夜才回到家中,隻為了能夠順利完成工作,不要出任何差錯。
這天,王維正忙得焦頭爛額,等著訓練一個舞獅的隊伍給宰相府。高鳳成從外麵走了進來,放肆地說道“王維,丞相府的舞獅安排得如何?”王維恭敬地回答:“回稟大人,近日事務繁多,此事正在訓練中,雖然沒有完全結束,想來不會耽誤,還請大人放心。”高鳳成突然笑了起來,他笑得狡詐,可王維並沒有注意到,他說道:“這幾日辛苦你了,這事情我來待你做吧,放心,不會出差錯的。”王維本來就不善於為官的權術之道,並沒有多想就答應了。誰曾想,舞獅當日,所有的獅子竟然穿黃。這可嚇壞了王維,舞黃獅隻有皇上才可以,此事一出,王維當時就呆住了。
事情傳到了皇上耳中,皇上震怒。命高力士追查下去,自然責任都落到了王維的身上。原來是高鳳成向來看王維不順眼,所以求了高力士幫忙想辦法除掉王維。高力士本來不打算插手此事,可是高鳳成告訴他,王維常在背後詛咒高力士,說他幹涉朝政,應該早日被處理。恰巧當時的宰相張說,和劉知幾有矛盾,而劉知幾的兒子正是太樂令。所以張說也借這件事情,想除掉這個政敵,所以他與高力士勾結。高力士看到了事情有利可圖,所以想出了這樣拙劣的辦法,隻等事情一出,自己再在皇上麵前挑撥幾句也就成了。
玄宗也聽過王維的才名,本想從輕處理,這時高力士在一旁看似不經意地說:“皇上,老奴看還是從輕發落吧,想來這王維也是一時疏忽,並不是有意為之。且王維才華橫溢,老奴都聽過他的詩呢!”玄宗來了興趣,沉聲說:“念來聽聽。”高力士清了清嗓子,高聲念道:“楊子談經所,淮王載酒過。興闌啼鳥換,坐久落花多。徑轉回銀燭,林開散玉珂。嚴城時未啟,前路擁笙歌。”
“嗯,起筆用典,筆調詼諧;畫麵清靜,空靈,富於情韻,且靜中有動,筆意空曠,是好詩。”
“是呢,詩名叫《從岐王過楊氏別業應教》,是王維從岐王遊玩時候作的。”
皇上聽了這話,竟然沉吟了。開筆用淮王作喻,漢代的淮南王劉安最後謀反被鎮壓而死,難道岐王有異心?玄宗遲疑了一下,以他對岐王的了解應該不會。不過,高力士的話倒是提醒了皇上,自己的弟弟岐王,跟這個臣下私交甚篤。曆來帝王都忌諱親王與大臣過往甚密,結黨營私、賣官鬻爵自古從此而來。所以高力士的話提醒了皇上一定要重罰王維,以來避免親王結黨,另一方麵也給岐王一個警告。這時玄宗回頭輕聲告訴高力士:“傳朕旨意,貶王維為濟州司倉參軍,即日出發。”玄宗雖然語氣輕鬆,可從皇上決絕的眼神中,奸詐的高力士知道自己得逞了。
處罰立即傳到了王維家中,王維雖然耿直,可是也知道其中的道理,想來一定是高鳳成動的手腳,可是自己也隻能啞巴吃黃連了。
短短的相聚又要離別,王維囑咐弟弟好好照顧家眷,自己獨自一人赴濟州出任。走時,王維把心中的悲憤都化作了詩歌:
被出濟州
微官易得罪,謫去濟川陰。執政方持法,明君照此心。
閭閻河潤上,井邑海雲深。縱有歸來日,各愁年鬢侵。
王維自己官微言輕,動輒得咎,言外之意,執政者為所欲為,怨憤其實早已溢於言表。表麵上雖然寫“明君無此心”,為玄宗開拓,也說執政者是執法辦事,可是實際上卻是托諷。看著眼前的離別,自己想象濟州的風土人情,最後表示自己負罪不輕,正當年少之年,卻被貶歸期未定,感慨躍然於紙上。
劉氏輕輕地挽著王維,送了一裏又一裏,秋風吹落了黃葉,宛如依然孑然獨立在風中。王維知道她的不舍,這一去,不知何時能歸來,讓他們本就聚少離多的日子更加難熬。王維知道劉氏隻盼自己能保全自己,他握住了劉氏的手,許下諾言,這是對宛如的誓言,也是對自己的。他終有一天會回來的,帶著榮耀和自由。
碧雲天,黃花地,西風緊,北雁南飛,曉來誰染霜林醉?總是離人淚。
2.落日照秋草
前路白雲外,孤帆安可論?
——王維·早入滎陽界
夕陽斜照,天邊變換著色彩,彤雲幻化出奇異的模樣。寬闊的大路上,一主一仆,踽踽而行。這路越寬,王維越感到孤單;這天地越遼闊,王維愈發覺得自己微不足道。他穿著布衣,帶著小廝,背著簡單的行囊,向前走去,身後是長長的剪影。這一刻,路在王維的眼中成為一種象征,它一直向前延伸,沒有盡頭,像自己看不清的未來之事。而貫穿在路兩旁的,是死亡和欲望交織出的奇異的風景。
蕭瑟的秋風卷起枯黃的落葉,打在王維的臉上,王維緊了緊衣服,繼續往前走。小廝環顧四周,輕聲提醒道:“大人,若是再不快些趕路,今晚可就找不到客棧歇息了。”王維點了點走,二人加緊了腳步快些趕路。
在月亮掛上樹梢頭時,兩人也沒有找到客棧歇腳。這荒無人煙的路上,晚上常有猛獸出現,這可急壞了小廝。這個時候,王維看到了旁邊的一座破敗的寺廟。沒有辦法,二人隻能進去歇息,等到天亮了再趕路。
廟門上的牌匾斜掛在門框上,經久不休,上麵的字跡經過風吹雨打早已模糊,看不清寫的什麼了。推門而入,屋內空空如也,蜘蛛網掛滿了廟堂中間的佛像,看來這座寺廟荒廢了有些年月了。小廝出去撿柴火升火,王維去旁邊的小溪取水。等到他回到廟裏,篝火已經燃燒起來了。火光照亮了王維蒼白的臉,這些日子裏,變故來得太快,他都來不及思考,就忙著離別、趕路。
這時,萬籟俱寂,屋裏隻有幹柴燃燒發出劈劈啪啪聲。從破落的窗戶看出去,王維竟看到了別樣的風景。一棵旁逸斜出的樹枝伸到窗前,月亮隱隱掛在樹梢,寧靜。王維想著,那夜也是這番景致,自己和弟弟在廊下飲酒作詩賞月,何等詩意!如今,自己孤身一人身處破廟,守著一堆柴火望月興歎,悲涼之感油然而生,何等失意!王維低頭看看自己現在落魄的樣子,哪裏還有當年的風采?為官之道,王維還沒有真切地體驗明白,就稀裏糊塗作了炮灰,被貶到濟州做司庫參軍。司庫參軍,其實就是看守掌管糧倉的小卒。中舉之後,王維以為自己終於可以實現夢想了,他想到了仕途不可能一帆風順,可卻也沒料到悲劇來得如此之快。他的悲憤、淒涼有誰能開解?想到這裏,王維吟出了那首詠史詩:
西施詠
豔色天下重,西施寧久微。
朝為越溪女,暮作吳宮妃。
賤日豈殊眾,貴來方悟稀。
邀人傅脂粉,不自著羅衣。
君寵益嬌態,君憐無是非。
當時浣紗伴,莫得同車歸。
持謝鄰家子,效顰安可希。
盛世繁華,大唐雖然吏治清明、百姓樂業、國力強盛。可是政治就像是平靜的湖麵下,波濤暗湧的漩渦,不論多麼興盛,任何朝代都不可能沒有政治鬥爭,不可能沒有貪官汙吏,不可能沒有黨錮之爭。繁華的外衣下,政治危機暗中浮動。奸邪小人把持朝廷大權,紈絝子弟憑著裙帶關係飛黃騰達,甚至連一些鬥雞走狗之徒也得到了君王的恩寵,身價倍增,飛揚跋扈;才俊之士卻屈居下層,無人賞識。而像自己這樣,憑借滿身才華考取舉人,卻也終究逃不過政治集團的迫害。空有一腔熱情無處實現。
王維借古諷今,西施“朝賤夕貴”,而浣紗同伴中僅她一人有命運發生改變的經曆。世態炎涼,王維有一種懷才不遇的不平與感慨;世人隻見顯貴時的西施之美,國破後卻斥之為禍水,這些勢利小人受到了王維極力的嘲諷;西施“朝為越溪女”“暮作吳宮妃”後的驕縱,譏諷那些由於偶然機遇受到恩寵就趾高氣揚、不可一世的人;王維自己絕對不會做那個效顰的東施,驕傲的自尊不會允許王維為了博取別人賞識而故作姿態,反而弄巧成拙。
借著柴火的溫暖,王維和小廝吃過晚飯後,找了些幹草,鋪成了厚厚的床 ,他們隻能在這裏湊合一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