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5章 大隱在朝(3 / 3)

事後王維才知道,是孟浩然的一首詩打動了張九齡,張九齡最是愛惜人才,所以留下孟浩然,等待科考的機會。孟浩然曾在見張九齡的時候,呈上了一首表明自己心誌的詩歌:

八月湖水平,涵虛混太清。

氣蒸雲夢澤,波撼嶽陽城。

欲濟無舟楫,端居恥聖明。

坐觀垂釣者,徒有羨魚情。

這就是那首有名的《臨洞庭湖贈張丞相》,張九齡在看到“氣蒸雲夢澤,波撼嶽陽城”兩句時候,不禁拍案叫絕。這才有了今天的相遇。

王維被張九齡熬不過,拿出了最近自己的作品,“這是我前些日子路過青溪的時候,看見景色很是適意,隨口做的,還望二位兄長多多指教。”

言入黃花川,每逐青溪水。

隨山將萬轉,趣途無百裏。

聲喧亂石中,色靜深鬆裏。

漾漾泛菱荇,澄澄映葭葦

我心素已閑,清川澹如此。

請留盤石上,垂釣將已矣。

“水依山勢,蜿蜒多姿,讓人有應接不暇之感,這定是沿著溪流北上時的景色”張九齡先開言道。

“這聲喧二句,竟然吼了畫作的感覺,好像是聽到了泉水激蕩打在山石上的音樂。泉聲鬆色,動靜相映成趣,讓人有身臨其境之感呐。”孟浩然道。

“最妙的是最後,人與自然達到了和諧的統一,竟達到了一種無我之境。我說王維,你這詩作果然是進益了。以後切不可再拿應酬之作糊弄我們了啊!”張九齡玩笑著說。這一刻,沒有宰相也沒有布衣,隻有三個喜愛詩賦的忘年之交,在府中涼亭中談事論畫,好不愜意。

愜意的時光總是走得很快,這年冬天,張九齡的母親去世。按照朝廷的規矩,張九齡要回家丁憂三年。王維去看望張九齡後,耐心地回到家中,繼續等待屬於他的機會。這時候,宛如已經九個多月了,即將臨盆的宛如又興奮又害怕。王維也緊張著準備好了一切,隻等新生命的降臨。

又是那個紅梅盛開的季節,王維失去了這輩子最重要的人。這日,宛如突然臨盆。王維在外麵焦急地等待著,剛剛開始時,一切都很順利,突然裏麵傳出了驚呼。難產!古代醫療水平有限,女人生育相當於在鬼門關走了一遭。一旦遇到難產這樣的特殊情況,也隻能聽天由命,並沒有人力可以改變的辦法。

不幸的是,宛如在這一次並沒有得到上天的眷顧。她生下了一個死胎,人也隨風而去。王維剛剛還在期盼的喜悅裏,瞬間卻失去了自己最重要的人。他待在原地。外麵又下起雪了,幾年前的那個晚上。也是這樣的天氣,也是紅梅開放的季節。宛如還站在這裏與他打鬧,他還緊緊地牽著她的手。可是如今,眼前的人已經沒有了血色,蒼白的唇、無神的眼睛無不昭示著永別。

“維哥,不要難過,這一切都是前世的因果。這一生,能與你做夫妻,是我最幸福的事情。”宛如費力地抬起手,想撫平王維緊緊皺起的眉頭。

“宛如,不要走,不要丟下我一個人,外麵的世界太冷了。你答應過我,我們要還一起撫養好多孩子。”王維早已經泣不成聲。

宛如笑了,微弱的,輕柔的,好像是看到了許多子女承歡膝下的情景。“維哥,珍……重,永……”別字還沒有說出口,宛如的手就滑落下來。

王維緊緊地抱住了他的妻子,他想多跟她待一會,再待一會。眼前這個女子,像落花一樣,緩緩地飄落在自己眼前。

宛如,從此以後,除卻巫山不是雲。

4. 悵望深荊門

夜坐空林寂,鬆風直似秋。

——王維·過感化寺曇興上人山院

紅梅占盡滿園冬景,血色般浪漫。王維一個人站在雪地裏,呼嘯著的北風卷著鵝毛拍打在他的臉上。發上、眉上積了厚厚的雪,他不知自己在雪地裏已經佇立了多久,也不知還要站到什麼時候,他一遍一遍告訴自己,這是個夢。可是夢醒了,他無路可走。真假有無,不也是相生相克?假作真時真亦假,無為有處有還無。雪下了一夜又一夜,冰凍了這個已經千瘡百孔的心,可淚依然是溫熱的。痛失妻子,雙重打擊讓王維停止了思考。

“老爺,您回屋吧,再這樣站下去,您的身體吃不消的。”茗兒是王維身邊最親近的小廝,他忍不住勸道:“人死不能複生,夫人也不希望看到老爺這樣糟蹋自己的身體。”

“夫人?夫人回來了?”王維猛然回頭,眼中全是震驚。可在看見茗兒的下一秒,他又恢複了原本的神態。沒有表情地站著。茗兒無奈,隻能去找二老爺王縉來勸勸。

王縉匆匆走進來,他什麼都沒有說,隻是安靜地站到王維的旁邊。自己哥哥的性格他是知道的,那樣隱忍通透的他,至親至愛之人的離開,任誰也不能平靜。這麼多年,他第一次仔細觀察哥哥。他還是跟早年一樣,一襲白衣,額冠高聳。可是他的眉宇間早沒有了銳氣,一片祥和中透著濃濃的哀傷,有一種絕望的淒涼。王縉明白,有些痛,不經曆的人永遠無法感同身受,再多的話語都是隔靴搔癢。最好的安慰莫不如與你一同經受。

一幕一幕的畫麵在王維眼前跳躍,停留,然後消失掉。一個鮮活的身影,走進來,輕輕地握住他的手,淺吟低笑,然後越走越遠,直到背影朦朧模糊。這個過程一遍一遍重複,直到後來他什麼也看不清楚,空蕩蕩地隻剩下一地潔白的雪。不知站了多久,王維回身發現了弟弟竟在身旁。

“何時來的?怎麼在這裏站著?”他迷惑地問。

“哥哥,你在濟州任上那幾年,大嫂就站在你現在的位置上,日日盼著你回來。”

王維等著弟弟的下文,他知道弟弟絕不會平白無故說這些話。

“那時嫂嫂最愛吟誦的一首詩,你可知是什麼?”

王維搖搖頭,迫切地看著王縉。

王縉終於放下心來,這個麵無表情的人終於有了人氣兒。歎口氣,他悠悠地念道:

長相思,在長安。

絡緯秋啼金井闌,微霜淒淒簟色寒。

孤燈不明思欲絕,卷帷望月空長歎。

美人如花隔雲端,上有青冥之高天,

下有淥水之波瀾。天長地遠魂飛苦,

夢魂不到關山難。長相思,摧心肝。

念完,王縉什麼都沒有說,隻是靜靜地站在王維身側。

“長相思,在長安。長相思,摧心肝。”王維嘴裏反複念叨著這兩句,然後一下子明白了宛如的心意,當時她是如何站在這裏,如何苦苦等待,日日期盼。宛如期盼的不但是自己歸來,更是自己健康地歸來,幸福地歸來。宛如她不希望看見自己落魄的樣子,不希望看到自己難過樣子。王維緊緊地抱住王縉,號啕大哭。王縉放下心來,知道哥哥不再將悲傷鬱結在心中。剩下的心結,不是自己力所能及的了。

在弟弟和朋友的張羅和幫助下,王維給妻子辦了一場極盡淒婉真誠的葬禮。隨著宛如一起埋葬的,還有王維的愛情。這顆心,找個人,這輩子,不會再屬於第二個女子。心結雖然沒有打開,可是王維已經回到現實中了。隻是曾經滄海難為水,現在的王維也隻能為伊消得人憔悴了。

年關到了,王維決定回蒲縣老家陪伴母親。家永遠是一個人避風之所,你春風得意的時候未必會心心念念,可是一旦遇到心中無法釋懷的事情,家一定是最好的選擇。

母親身體很健康,祥和的臉上爬滿了歲月的痕跡。她已經知道了兒子中年喪妻的事情,王維剛剛還在為難如何告訴母親這個消息,如何勸慰母親。沒想到,母親這麼平靜地就接受了現實。崔氏太了解自己的兒子,他雖然醉心於佛教,可維兒心中的執念依然沒有退卻。所以他想不明白的事情,會極盡自我折磨之能事。看著兒子消瘦的身形,作為一個母親,崔氏心疼極了。

這日清晨,梵音響起,母親坐在蒲團上,默默祝禱。檀香彌漫著安寧的味道,王維陪在身側,看著虔誠的母親,自己似乎也有瞬間忘記痛苦。崔氏念完經,起身走到裏間,王維隨著母親一起走了進去。崔氏坐定,抬頭凝視了一會窗外,緩緩地說道:

“《楞嚴經》中佛陀有雲:‘若能轉境,則同如來’,維兒,此話怎解?”

王維想了想,說道:“人生所遇,莫不是境也,喜是境,悲是境,哀樂皆為境。人若要心不動,則事不動。心不動之人,遇境則需轉之。母親是像告訴我學佛最要緊的就是學會轉境界,不要被境界轉。對嗎?”

“嗯。順境就要放下貪愛,逆境要放下嗔恚。不管外麵的境界變化多大,時刻保持心平氣和。處逆境,隨惡緣,無嗔恚,業障消除;處順境,隨善緣,無貪癡,福慧現前,安住當下。你與宛如之事,全在前生今世之緣由,來之則安。如今去之,你何苦執念不放?”

王維沉思不語,崔氏也不去打擾他,徑自做自己的事情去了。

良久,王維終於明白。佛法不是求於他人,而是求於自己。真正的佛弟子就是一個人,一個善良的人,懂得利用佛法降伏自心,消除傲慢、嗔心、煩惱。今日自己的執念一直不放下,緣由竟是自己從未真正體味到佛學的精髓。

這麼多天,宛如的離世一直在王維的傷口中幽居,他放下過天地,卻從未放下過宛如。王維願意與她一起走遍自己生命中的萬水千山,可是,這人世間,除了生死,哪一樁不是閑事?

母親的話猶如醍醐灌頂,哀而過傷的王維真正從痛失宛如的困境中走了出來。經過淬火鍛造的王維,猶如通體晶瑩的美玉。鳳凰涅槃般地重生,這一刻,王維有了自己的新生。在之後的人生裏,王維於感情之事上,看破、看透、看真,不再為此而困擾。

轉身走進自己兒時的書房,這裏很小,很簡陋,可是最能撫慰王維此刻的心情。案上的毛筆排列整齊,王維自己磨起了墨,他慢慢地展開畫紙,毛筆在紙上緩緩轉動。濃濃地筆墨勾畫出山巒的巍峨,淡淡地墨色描繪出溫柔的流水,淺灰色的墨色是屋舍與家禽。

這張畫中沒有色彩,隻有墨色和水色。這是他和宛如在淇水之泮的家舍,這是緬懷之作,可是沒有一點悲傷,全是自然寧靜,在自然中取景,在自然中取境,在自然中取情。雖未寫實,可是由強烈的自然之美,王維此刻的心境可見一斑。也是從這張畫開始,王維形成了自己獨特的畫法——破墨畫法,即用墨加水來調製出濃淡不同的層次,用以渲染,代替青綠設色。

想起隱居時候的淡定從容,王維決定到輞川山中隱居。

春寒料峭的時候,他離開了家中,趕回長安。與弟弟交流了想法後,整理行裝,帶著小廝茗兒,到輞川隱居。王縉雖然與王維一樣,對佛學頗為推崇,可是王縉由於在官場上一直順風順水,所以難以體味到王維心態的變化。對待哥哥這種時隱時仕的矛盾心態,他並不能完全理解,對這種行為也不甚認同,可是他尊重哥哥的選擇。

山林之寧靜,讓人的身心都從容了。所謂事過境遷,王維的心情也好了很多。過了一個寧靜的春天,萬物複蘇生長的時節,也是王維新生的時節。

夏日裏,山林中,馥鬱蔥蔥。王維在茅舍中品詩,晌午,夏日炎熱的氣息從地上升騰起,有些懶懶的。王維放下書,凝視窗外,古樹參天,一片墨綠映入眼簾。側耳細聽,不知從何處傳來了古寺的鍾聲,在這隱居幾個月了,王維笑自己竟然從來都沒有注意過這還有鍾聲,又或許這鍾聲從來都沒有響起過吧。

王維起身向外走去,“茗兒,聽見鍾聲沒有?”

“老爺,那是山那邊的古寺,離這裏很遠。”

“我竟從來也沒發現,走,一起去拜訪一下。”

“老爺,現在外麵暑熱難耐,一會太陽快下山時再去吧。”

等日頭不那麼毒辣,王維帶著小廝循聲找去,王維驚喜地發現這裏有一座古寺,這古寺簡單卻不簡陋,門前幹淨清爽,鬆柏鬱鬱蔥蔥。山門上一塊幹淨的牌匾,走近一看,寫著“感化寺”三個大字。兩人走了將近兩個時辰,到古寺門口時候,正好是日暮時分。王維看見一個垂垂老者,站在寺門山院前麵,他穿著灰色的衣服,拄著拐杖,似乎在迎客。王維走上前去,作了個揖,說道:

“大師,舍下王維,在山中居住,今日中午偶然聽到鍾聲,循聲尋來。不知能否與大師一談?”

“貧僧曇興,施主請隨我來。”

二人移步禪房,花木深深,曲徑通幽之處,有一個安靜的小屋子。王維和曇興和尚一同進入屋內。一壺煮好的清茶,一盤殘棋。王維竟不自覺坐到榻上,考慮起下一步該如何走。

梵音響起,王維知覺內心清寂,忘記這裏自己是客了。

“施主請隨意,這盤棋是我師父留下的殘局,至今還沒有人能破,施主可自行看看。”

“見笑了。”王維繼續研究眼前的棋局,不知不覺天竟暗了下來。

款步向外走去,外麵一片寂靜。這寺中好似沒人一樣。王維會意笑笑。

“貧僧在此幾十年,從未見過施主一樣心靜之人,此處並非事靜,而是施主意靜也。”

“上人定時高僧,能參透這其中的佛理。”

二人又談了很久,竟不記得要吃晚飯。曇興在客房給王維和小廝收拾出一間,讓二人今晚暫時住在這裏,夜晚太過寂靜,山上或許有野獸也未可知,所以二人不便趕回住所。

梅子成熟季節,山中陰晴不定,傍晚其實下起了小雨,隻是王維過分專注於棋局,竟為發覺。此時,萬籟俱靜,王維自己一人站在院中看山景。空山在新雨之後清淨空靈,清泉緩緩流動,拍打在石頭上,仿佛在石頭上上流淌。王維想起日暮時分來時看見的情景,想起來剛剛與曇興和尚交談時候他的談吐,轉身回到房間,寫下了一首詩歌:

過感化寺曇興上人山院

暮持筇竹杖,相待虎谿頭。催客聞山響,歸房逐水流。

野花叢發好,穀鳥一聲幽。夜坐空林寂,鬆風直似秋。

上人是對和尚的敬稱,王維以深夜靜坐山寺的空寂表現出曇興上人的超逸不俗。虎溪典故的應用,以高僧慧遠比作曇興以表示敬重。三聯寫山中的回響,繞院水流,野花自發,穀鳥自鳴,自得其趣。最後寫夜深空林靜坐的感受,有達摩麵壁的意味,禪趣極深。

第二日,王維將寫有這首詩的紙壓在案上的硯台下,徑直帶著小廝離去。這詩是告辭最好的形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