開元二十八年(740年),王維四十二歲。不知是不是上次出塞他的表現讓李林甫很是滿意,這次他又以侍禦史兼殿中的身份出任南選。聖旨下達的時候,王維正在家中與弟弟飲酒。看到這命令,王維歎氣:
“又要旅途奔波,想不到在想安穩的時候,卻開始了奔波。”
“人生不如意十之八九,哥哥久在官場沉浮,我們這樣的人何時有過自己決定的權力?”
“是啊,就算是當今聖上,堂堂天子,還不是一樣不能為所欲為。”
“哥哥此行應該要經過襄陽的吧?不知孟兄可好。”
“嗯,對。可以去襄陽與孟兄一聚,倒也不失為一件值得高興的事。”
“離別又在眼前,哥哥這一去又不知幾時能回,今晚我們就痛飲一場!”
“好,不醉不歸!”
已過不惑之年的兄弟倆,不管世事滄桑如何變化,他們此刻還是能坐在一起,至少在最親的親人麵前,他們仍然是當年坐在破舊書房中讀書淘氣的真誠孩童。把酒言歡,王維和王縉還是不分彼此的同懷兄弟。
開元二十九年春,王維從長安出發,輕車簡從去南選上任。王維到達的第一站就是襄陽,襄陽好風日,王維想著一會見到孟浩然,一定要和他共遊此處好風光。找了半日,可是還沒有頭緒,王維想著孟浩然心中對隱居向往已久,肯定不能在城中居住,所以向城外走去。
“老人家,我想打聽一下,此處可有一個人叫孟浩然?”
“啊,你說的小孟啊!他家就在前麵的山坳裏,你順著這個方向一直往前走就是了。”
謝過老人,王維興衝衝地想要和故友見麵。誰知還未走到門前,王維就看見孟浩然家中白幡高掛,好像是發生了什麼事情。王維快步上前,映入眼簾的是一個大大的“奠”字,白綾下麵是孟浩然的排位,王維愣在了當場,沒想到上次在翰林院一別,竟成了訣別。
“孟兄,我來晚了!”王維叩拜下去。
孟浩然在開元二十八年去世,當時他正和王昌齡遊襄陽。那時候孟浩然“疾疹發背”,可是和王昌齡同遊的時候已經近乎痊愈了,兩個人宴飲甚歡,可是有一天頑疾突發,沒過一天,孟浩然就辭世了。
王維聽到這裏,想起自己第一次見孟浩然的情景,長安的街頭,他為了一支毛筆被小販難住,那時候自己剛從濟州任上歸家;想起這個滿腹經綸的才子遭到“明主”的棄用,一生不得伸展誌向;想到他風度翩翩地和張九齡還有自己談事論畫。王維悲從心來。一切皆是因果相生,孟兄此去也算是解脫。想到這裏,王維用他和孟浩然都尊敬的方式,跟這個相交近二十年的摯友真誠告別:
哭孟浩然
故人不可見,漢水日東流。
借問襄陽老,江山空蔡州。
人生在世,一切皆起於因果。今日之果必定有前世之因,今日之因必定導致後世之果。生死皆是緣,緣起緣滅,一切隨天。對待朋友的離世,王維可以安然接受,因為這麼多年過去了,他終於參透了這一點。任何痛苦都源自於自己的內心,去除凡緣,內心才能真正寧靜。
故人既然已經不再,王維憑吊完孟浩然,王維無心觀賞襄陽風光,隻留了些銀兩給孟家,就離開了。
從襄陽出發,途經長江,然後就到了南選。王維一路向南,悲傷的心情反倒讓他可以安靜地體悟自然與人,生死與物。
4. 坐看雲起時
獨坐悲雙鬢,空堂欲二更。
——王維·秋夜獨坐
“巴東三峽巫峽長,猿鳴三聲淚沾裳。”三峽自古是文人墨客的吟詠之地,這裏風景壯麗,蕩氣回腸。王維從襄陽出發,溯長江西上,必定要路過三峽之中的巴峽。
搖曳的小舟在江上擺動,波光粼粼的水麵讓人的心情蕩漾。兩岸峻嶺巍峨,淺綠色的遠山依次排開。岸邊陌上花開,金黃色的油菜花彙聚成一片又一片的海洋,山水之中徜徉,王維已經分不清自己在水中,還是水在自己心中。
暮春之期的拂曉,巴峽之上的晨曦,色彩斑斕柔和,如此豔麗動人。王維不禁想起,若是在京中,這樣的暮春三月最是適合踏青的時候了吧。小船隨著水流的韻律搖擺,王維看著眼前的畫麵,回憶著京中的生活,出門一月有餘,想念開始蔓延。抬頭不經意見瞥見江邊的一角,晴空萬裏的江麵上,不知誰家的女孩在浣洗衣衫,旁邊放的大概是皂角,女孩舉起搗衣棒,一下,兩下,三下……王維仿佛聽到了那萬戶的搗衣聲在耳畔響起。太陽從山那邊緩緩升起,旭日初升,村子裏群雞競相啼鳴。水邊停泊著許多商船,大概是做生意的吧,山間的橋上,忙忙碌碌的人們穿行,遠處看去,仿佛是走在樹梢的仙人。王維置身在山水之間,仿佛是仙境,而岸上活生生地生活便是人間。
天上人間,王維第一次切身體驗,在巴峽。試問置身於如此美景中,且幸賴自己深知山水的情趣,離鄉背井之愁緒才稍可排解。
“茗兒,前麵可是到了漢江?”
“回老爺,咱們還在巴峽境內呢,再行一刻鍾大概能到吧!”
“好,到了漢江我們上岸稍作休息,下午再趕路。”
“老爺,是否需要補充吃食?咱們下麵可能找不到大的集市了”
“也好,銀兩在船塢內,你自己掂量著采買就是。”
“知道了,沒事我就下去了。”
“嗯”
怨不得都說巴東三峽巫峽長,走了這半日還未走出,確實如此。不過這水流確實湍急,確有千裏江陵一日還之勢。王維心中想著,不知不覺船靠岸了。
江南水鄉,與中原風物有很大不同,且看這小橋流水人家,便知這裏的女子定是嬌嬈溫柔,王維正觀察著風土民情,前麵竟走來一位故人。
裴迪,唐代詩人,河東(今山西)人。官蜀州刺史及尚書省郎。其一生以詩文見稱,是盛唐著名的山水田園詩人之一。與大詩人王維、杜甫關係密切。早年與“詩佛”王維過從甚密,晚年居輞川、終南山,兩人來往更為頻繁,故其詩多是與王維的唱和應酬之作。“寒山轉蒼翠,秋水日潺諼。倚仗柴門外,臨風聽暮蟬。渡頭餘落日,墟裏上孤煙。複值接輿醉,狂歌五柳前。”這首號稱“詩中有畫”的詩篇就是閑居輞川時王維答贈裴迪的。受王維的影響,裴迪的詩大多為五絕,描寫的也常是幽寂的景色,大抵和王維山水詩相近。
王維年長裴迪16歲,可這並不影響兩個人的交往。裴迪與王維在一次宴飲上相識,二人都對鮑照、陶淵明的山水田園詩頗為喜愛,且兩人都對李林甫當權的朝政不滿,有隱居之意,所謂誌同道合者,說話也很是投機。
“王兄,真的是你嗎?”裴迪驚喜地說道
“可是裴迪?”
“正是,沒想到我今日遊覽到此,竟遇到了兄長。兄長到此何幹?”
“朝廷任命我為南選知府,路過此地。早春出發,走到今日已經一月有餘。裴老弟怎會在此?”
“說來話長,我見衙門裏無事,所以到處遊覽,聽聞暮春的漢江最是壯麗,所以慕名而來。”
“不如我們一同遊覽?我今早剛到,還不曾領略這裏的風物。”
“那就恭敬不如從命了!”
兩人攜手前進,找了一個地勢較高的客棧,王維回身向小廝吩咐道:
“告訴他們,今日留宿在這裏。讓大家都好生休息,不許惹事,明早出發。”
“是,老爺。”茗兒知道老爺遇到了舊識,必定要好好相聚,自己也樂得清閑,趕緊出去吃酒閑逛去了。
“維兄,京中情況如何?怎麼你這把年齡還要外放?”
“唉,一言難盡,自從張丞相被罷免,朝中情形每況愈下。能外放已經是不幸之中的萬幸了。”
“近日遊覽到各處節度使幕府,發現藩鎮已經成尾大不掉之勢,恐怕日後會釀成大麻煩呀!”
“誰說不是,可是現在這位丞相,每天與聖上在一起,別人根本沒有機會進言。粉飾太平,京中還是一片歌舞升平呢。”
“哈哈,都怪我,今日難得與維兄相聚,竟勾起這些不愉快的事情,我們且吃酒看風景吧。”
桌上放著江南時新的蔬菜,清脆的萵筍,美味的菱角,這些在北方都是嚐不到的。王維與裴迪坐在床邊的位置,向外望去,竟是一片汪洋。這一江春水,浩浩湯湯地向東流去,山色在水汽的映襯下若有若無,仿若人間仙境。裴迪看著看著也不知不覺中陶醉了:
“想當年,孟兄也是在這樣的位置上,望著浩渺廣大的嶽陽湖,寫下了‘氣蒸雲夢澤,波撼嶽陽城’的佳句。兄從長安處來,沿途定路過了孟兄的家鄉,不知孟兄可好?”裴迪說的孟兄是指孟浩然,孟浩然雖然一生沒有出仕的機會,可是在京中的名氣卻很大,很多文人都與他交往甚好,裴迪既然是王維的摯友,跟孟浩然自然也是關係匪淺。
“唉,看來你也是不知情況。我前日裏剛從孟兄家中離開,孟兄去年就與世長辭了。”說罷,王維還是忍不住嗟歎。
“什麼?!竟然有此事??想孟兄才氣過人,一生竟然就這樣默默結束,我為孟兄一大哭。”
“他走的時候還是安詳的,我想他是想通了。一個人擁有多少財富,這叫福報;但是,它的存在是為了讓你快樂,讓你做更多的善事,讓你為別人服務,為了讓你使這個財富變成對大眾有意義的,那就是好事情。我想,做官也好,不做官也罷,孟兄早已釋懷了。”
“是啊,反過來看,如果你想要的東西一直在緊綁著你,親戚越多,友情越多,財富越來越多,而你的心眼就越來越小,它就變成痛苦的根源。孟兄才是真正放得下的人。”
“你我今日坐在這裏,看著這江上的美景,或許明日的離別讓人難過,可這都是冥冥之中上天的安排。”
“嗯,上天不給你的,擁有了也終會失去;上天給你的,即便沒有也遲早會到來。王兄你的才情最是機敏,不知看到今天的景致,可有詩情?”
“嗯……”王維沉吟著好似沒有聽到裴迪的話,裴迪也不在意,繼續問道:
“若無詩情,畫意也可。今日王兄一定要留下墨寶。”
“有了!”王維緩緩念到:
漢江臨泛
楚塞三湘接,荊門九派通。
江流天地外,山色有無中。
郡邑浮前浦,波瀾動遠空。
襄陽好風日,留醉與山翁。
“好詩,好詩,好詩!”裴迪連著叫好,“首聯一筆勾勒出漢江的形勢全貌,又暗含我們所處高處,為下麵的詩句留下無限可能;頷聯寫江水浩蕩,一瀉千裏之間便流出了我們的視線,這又暗指江流之快;江上水汽浮動,所以兩岸的山峰也若有若無,這兩句,一作縱向描繪其實磅礴的江水,一作空間點染而氣象深遠。這縱橫之間,竟然把這如畫的漢江美景展現在眼前了;這頸聯從動蕩的船中,用錯覺寫郡邑浮動,以及江天相接之處的搖動,細膩傳神,竟不知是船動,還是人動,抑或是郡邑在搖動吧!”
“謬讚謬讚,實在是景致太美,若是能夠在這樣的地方隱居,即便是死也足矣。”
“兄長何出此言?此地雖好,竟不如輞川一日,若是兄長有隱居之意,弟願意奉陪。”
“哈哈,今日不提這些。難得一見,且好好吃酒。”
二人吃完飯又遊覽半日,晚上各自休息。第二天,因為王維要趕路,所以就此別過。又行了半月有餘,王維到了南選的府宅。
起初,官府中的人看王維是個文弱書生,對他很是不屑,常常怠慢王維的政令。王維也渾不在意,等他休息好了,他召集了所有衙役到堂前,正色道:
“本官初來此地,對這裏的民風不甚了解。經過這半月的觀察,已經有了大概的認識。從今日起,每日點卯遲到者,罰一個月俸祿;辦事不力,拖延政令者,嚴重的重打二十大板。如果無法做到令行禁止,為百姓造福,那麼就開除!”
“嗻!”眾人有氣無力地回答。
第二日清晨,王維端坐在衙門中,等著點卯。幾日都相安無事,可巧一個叫王二的衙役,因為貪睡,這日遲到了,王維立刻發落了他。不想他下午因為吃酒誤事,將王維命令頒布的春種的政令弄丟了,王維佯裝大怒,立刻打了這個衙役二十大板,一是懲罰他辦事不力;二也是立官威,殺雞給猴看。這才讓眾人明白了這個文弱書生的厲害,再也不敢怠慢。
南選地處嶺南,民風彪悍淳樸,看著這些略有無知但卻真誠的百姓,王維決定不辜負這一方水土養育的一方人民。王維正是清明時節到的這裏,春耕剛剛開始,王維就率先垂範,重視農桑,看著田地裏綠油油的麥苗,王維心中滿是欣喜。雖然此刻自己並未位極人臣,可是能夠造福此地百姓,也是上天賜予的機緣。他整頓吏治,創立學堂,重視農桑,在南選任職的一年中,得天庇佑,風調雨順。在他的治理下,南選的百姓安居樂業,吏治清明,有路不拾遺、夜不閉戶的繁盛景象。
王維每天除了處理公事,也會遊山玩水,所到之處,無不深受當地百姓的愛戴。
天寶元年(742年),王維四十四歲,朝廷政令下來,任命他為左補闕,聖旨下達之日,王維收拾好行裝,啟程回京。
補闕官名來自“言國家有過闕而補正之”,職掌與拾遺相同,“掌供奉諷諫,扈從乘輿。凡發令奉事有不便於時,不合於道,大則廷議,小則上封。若賢良之遺滯於下,忠孝之不聞於上,則條其事狀而薦言之。”左補闕隸屬於門下省,位秩從七品上,是個沒有實權的小官。任此職者,不拘出身官階及銓敘。補闕也設有內供奉,無定員額,資格、俸祿與正官相同。
出發當日,百姓夾道相送,有白發蒼蒼的老人送上雞蛋,也有人送蔬菜、瓜果等不同的東西。東西雖然微薄,可是表達了對王維的敬愛之意。王維笑著手下了這些百姓的心意,心中滿滿地都是感動。
走出南選,他就吩咐下人把這些吃食用的分給乞丐,自己仍是輕車簡從,急速回京。回京後不久,又遷庫部員外郎,依然是沒有實權的小官。此時年近半百的王維,心有餘而力不足。李林甫排斥張九齡曾經任用過的人,提拔他崇信的郭慎微等人,這些人資曆比王維少,年齡比王維小,才幹又不及王維,可是官職卻都在王維之上。他的官職始終徘徊在六、七品上,自己倒也渾不在意,隻是隱隱為朝廷的命運擔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