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8章 秋風驟起(3 / 3)

王維回到了家中,他安靜地等待,等待命運的宣判。從來沒有如此無力的感覺,像是被綁縛住了雙手和雙腳,命運無法決定,生活不知道能夠繼續到幾時,頹然地等著命運的鍘刀。王維想著,趁著暴風雨來臨前的平靜,他需要安頓好照顧自己這麼多年的家仆,這當然也包括王縉的家仆們。

王維向他們說明了情況,然後給了他們豐厚的報酬,遣散家奴,讓他們趕緊去逃命。這裏又回到了原點,自己孤身一人,麵對著空洞的房間,六十年一個甲子,六十年一個輪回。自己在長安宦遊,一點一點積累建立起來的家業,頃刻之間就散盡了。轉了一圈回到原點,王維豁然明白,原來一切都是虛無,佛家所講的無欲無求不正是因為這樣?黃粱一夢終有醒來的一天,隻有佛法中的精神玄奧,才能是永恒的所在。

人說參禪有三種境界——最開始為看山是山,看水是水。初識世界,內心純潔,眼睛裏看見什麼就是什麼。然後為看山不是山,看水不是水。涉世漸深,發現這個世界一片混沌,黑白顛倒,是非混淆,看山感慨,看水歎息。最後是看山還是山,看水還是水。飽經滄桑,開悟生慧,便可“任他紅塵滾滾,我自清風明月”。

王維現在的心境正是這第二種境界,涉世漸深的他開始明白這個世界原本起於混沌,也必將止於混沌,青山綠水皆著我之色彩。此山非彼山,此水皆我水,感慨寄予山水,王維的詩風再一次發生了變化,隻是此時的王維哪裏還有心情吟詩作畫。

輕騎軍帶著安祿山的嗜血和殘暴一並抵達長安。常年駐守在邊疆的士兵,看到繁華的長安城,肆虐和掠奪的欲望增長到了極致。他們衝進禁宮之中,殺人放火搶奪寶物和女人。他們焚毀屋宇,搶奪金銀財寶,砸碎了古玩瓷器,糟蹋了純潔的姑娘。

戰亂下的長安城滿目瘡痍,遭到空前的浩劫。《舊唐書·郭子儀傳》曾經這樣記載這場浩劫:“宮室焚燒,十不存一,百曹荒廢,曾無尺椽。中間畿內,不滿千戶,井邑楱荊(“楱”應改為“榛”),豺狼所號。既乏軍儲,又鮮人力。東至鄭、汴,達於徐方,北自覃、懷經於相土,為人煙斷絕,千裏蕭條”。叛軍所經之地,幾乎一片荒涼:血流成河,百姓民不聊生,流民強盜四起,這還是那個世界文明的中心——盛唐嗎?!

唐玄宗李隆基六月十三日淩晨逃離長安後,在馬嵬坡(今陝西興平市西北23裏)途中遭遇兵變。六軍不發,龍武大將軍陳玄禮請殺楊國忠父子和楊貴妃。玄宗經過激烈的掙紮,下令賜楊貴妃自縊,當然這個聖旨得是老奴高力士傳達的。而早已激起民憤的楊國忠則被亂刀砍死。

這場兵變後世眾說紛紜,可是隻有當事人知道,這是太子李亨和手下的一並臣子,這當然包括王縉,設計在危機的時刻除掉楊國忠。為了這一天,太子李亨二度廢棄自己的妃子,韜光養晦,受盡了屈辱。然而僅僅除掉楊國忠和楊貴妃還不夠,他還有更大的野心。

此事之後,玄宗的軍隊兵分兩路,玄宗入蜀,太子李亨則率領一部分人北上入靈武。天寶十五年安祿山占領長安、洛陽,進入安史之亂的最高峰。

4.冬中餘雪在

秋槐葉落空宮裏,凝碧池頭奏管弦。

——王維·凝碧池

當你平複了自己的心情,甘願做一個平凡的人,過著平凡的生活時,上天用苦難考驗著你的真誠;當你決定安心接受上天的安排,兵來將擋水來土掩時,它可能會繼續磨難你的心誌,不斷挑戰一個人接受的底線。王維就出於如此悖論的輪回之中。當他終於安於天命,坐等兵臨城下的時候,一件事情再度引起了他的不安和惶恐。他可以忍受多年經營但仍舊懷才不遇,可是他絕對不能想象去背負遺臭萬年的罵名。

安祿山曾下令,安史叛軍進城之後,全力搜捕朝廷命官,帶回洛陽。不願意歸降的下獄相逼,願意歸降的授以官職以收羅人才,參與朝政大事。為了讓這些唐朝的命官為自己所用,安祿山可謂無所不用其極。

王維的昔日好友——韋斌便深受其害。韋斌是玄宗開元天寶年間的重臣,其父韋安石曾是武則天的丞相,是台閣重臣。韋斌更是為人正直,老成持重,且頗有文采,深受時人的敬重,又是薛王李業的女婿,可謂是皇親國戚。安史之亂爆發之時,韋斌正任臨汝太守,臨汝在洛陽西南,當安祿山打開洛陽大門之後,韋斌被俘。安祿山扣押了韋斌的家人,以此作為威脅,逼韋斌就範。無奈之下,韋斌隻好接受偽職,希望能夠在叛軍的內部瓦解他們的團結,從而達到討伐逆賊的目的。

王維得知韋斌的遭遇之後,深為感慨。自古文人對名節和氣節的追求都很高,看著朋友為了家人的性命,不得不接受偽職,內心的不平和苦悶肯定是難以忍受的。生與義,若是自己孤身一人,必定會毫不猶豫地選擇舍生取義。可是,當義與家人的生命聯係在一起,沒有哪個人能夠毫不顧忌地做出選擇。他必須尊重家人的生命,不能眼睜睜地看著自己的親人受難,所以也隻能背負罵名,委屈自己。王維明白韋斌的苦心,可是他不想自己也陷入這樣的境地。所以他不能坐以待斃。想好了一切應對的方法,裝好了需要的藥物,王維收拾好行裝,準備到曾經隱居過得終南山避避風頭。

他踏出家門,頹敗的街景讓他忍不住想流淚。入夏時節,這裏本來應該是蟬鳴聲聲、叫賣聲聲的,可是如今經過戰火焚燒的長安,哪裏還有昔日的繁榮,城牆外麵長滿了野草。溫熱的風吹起,野草隨風擺動,這明明就是一個荒無人煙的人間煉獄,這不是長安,不是盛唐的都城。國家破滅了,可是這山、這河、這人卻還在,在忍受著國破之悲。嬌豔欲滴的花朵,似乎都要流出眼淚,為的是這般斷壁頹垣。杜鵑高啼著“不如歸去,不如歸去”,這一聲聲驚心的鳥鳴,讓王維淚流滿麵。歸去?自己該歸向何處去?

王維低頭看看自己,依舊穿著素衣,縞素般的顏色似乎特別刺眼,又仿佛是為了這破滅的山河披麻。年近花甲,花白的頭發,手掌上的若有若無的老年斑,日益笨拙的腳步,無不昭示著眼前老人的滄桑之感。自己竟然能夠遭遇到夢中都不會想的情景,曾幾何時,世人都以為這繁華的盛唐會千秋萬代無窮盡吧。他無力地向前挪動,無意中竟卷入出城逃荒的百姓的隊伍之中,和他們顯得有些格格不入。他們漫無目的地走著,就當王維以為自己已經走出叛軍的勢力範圍之時,一對叛軍正麵朝他們走來。王維藏在人群之中,盼望著自己能夠不被發現,可是樹欲靜而風不止。也許是宿命的淵源,他終究沒能逃過這一劫。

說來也巧,這隊士兵中,有一人曾是安祿山的車夫。安祿山上下朝時都是他為其策馬。當然,安祿山在禁宮之中叫住王維那一次,他也是在的,所以他認得出王維的麵孔。這時,立功心切的車夫,一眼就把王維從人群中認了出來,結果可想而知。

王維被人押著回到了城外的軍營。自從那次參加了安祿山的宴飲之後,安祿山對王維青睞有加,所以眾人忙像獻寶一樣將王維送回了洛陽。路途遙遠,王維將先前準備好的藥一點一點服下,很少的劑量,可是在到達洛陽見到安祿山時,藥效還是發揮得很好。

王維見到安祿山的時候,他正坐在所謂的龍椅之上,身著龍袍。肥頭大耳的安祿山坐在金黃色的龍椅上,仿佛是一攤肉放在了黃金上,王維看了隻覺惡心。在侍衛的推搡之下,王維不得已下拜,卻隻說著:

“下官王維,拜見安將軍。”並未將其當成皇帝。

安路上倒也不生氣,反而好奇地問:

“是不是當年在長安彈琴那個王維啊?你當年作詩,說朕以後能夠殺敵報國,怎麼樣,朕現在果然做到了吧!”

王維是一個平和之人,他並不會像很多急躁的人那樣,破口大罵。而且現在的形勢是,人為刀俎,我為魚肉,這樣做對王維的處境毫無益處。王維隻安靜地等著下文。

“原來你是個什麼官?”安祿山不改粗野的脾性,直接問道

“給事中。”王維似乎一句話都不願意同他說

“嗯,那你就還給我當給事中,好好幹,朕不會虧待你的。”

“我年齡已經大了,身體和眼神都不太好,原本也是要向朝廷請求辭官的,隻是奏折還未遞上,就發生了這些事。況且我現在喉疾嚴重,恐怕不能繼續為官了。”

說到這裏,安祿山才發現王維的不對勁,他的嗓子仿佛格外地嘶啞。可是安祿山雖然粗鄙,可是生性好疑,且為人狡詐,自然不會輕易相信王維,所以說道:

“既然是身體不好,那就養好了再當官。來人呐,把他送到菩提寺去,沒有我的命令不許隨意走動。”

王維這樣被押著送到了菩提寺,交給王維的好友韋斌看管,軟禁了起來。安祿山一邊每日派郎中來診治,另一邊卻發榜書寫朝廷命官,其中竟然書王維是給事中。還在寺中的王維對此並非不知情,可是他沒有辦法也無力解決這件事,隻好聽之任之,反正自己並未作出背叛朝廷的事情,清者自清,世人自有公論。好在有韋斌的照應,一應生活到沒有受到苛待。

王維雖然是被軟禁,可是住處倒也清幽。禪房在花木的深處,清雅別致,每日清晨的撞鍾聲,倒是讓這個一心向佛的老人,內心多了一絲安寧。他也會在天氣好的時候,一個人拄著拐杖到寺後麵的山上坐一會,這是王維唯一能做的排遣心中鬱悶的事情了。青山依舊在,可是多了幾分悲涼的色彩,如山般悲壯的是王維決不出任偽職的心情。菩提寺是洛陽有名的寺院,雖然洛陽遭到戰火的洗劫,可是寺中的清幽不減當年。王維在洛陽宦遊時候,曾經來過這裏,那是王維還是青年才俊,青春的激情和滿腔抱負正在等著王維一一去實現。可是今日再到這裏,自己已經是囚犯的身份了,物是人非,事事休矣。被軟禁幾月有餘,王維竟然在菩提寺看到了自己的好友裴迪。裴迪和韋斌做了很多工作,才能讓王維有機會同朋友一敘。

“王兄竟清瘦了許多,這裏一應習慣嗎?”裴迪問道。

“我一切都好,隻是外麵現在形勢如何?”

“皇上已經入蜀了,太子率領一隊人馬北上,與郭子儀大將軍互相照應,準備攻回長安。”

“好,好,好!我大唐不能毀在這樣的賊子手中。”賊子自然是指的安祿山,可是王維又不能直接說出,因為寺中到處都是安祿山的耳目。

“凝碧池中舞樂又起,真是糟蹋了美景。”裴迪說得隱晦,可是王維知道並沒有這麼簡單。

“凝碧池之事我也略有耳聞,可是真的?”

裴迪沉默了,默默地看著窗外的青山綠水,國破山河在,可是黎民百姓、朝官樂人,和這殘破的疆土一樣,正遭受著莫大的災難。

原來安祿山叛逆唐王朝之後,在凝碧池大擺宴會,逼使梨園弟子為他奏樂,眾樂人思念玄宗欷噓泣下。其中有個叫雷海清的人,擲棄樂器、麵向西方失聲大慟,安祿山當即下令,殘酷無比地將雷海清肢解於試馬殿上。凝碧池是洛陽禁宮中的皇家名池,如今洛陽慘遭荼毒,連昔日的歌姬舞師都不能幸免,王維想到這裏,內心不禁悲從中來,一時難以自持,做了下麵這首詩,這首在肅宗刀下救了王維性命的詩歌:

菩提寺禁,裴迪來相看,說逆賊等凝碧池上做音樂,供奉人等舉聲便一時淚下,私成口號,誦示裴迪

萬戶傷心生野煙,百官何日再朝天?

秋槐葉落空宮裏,凝碧池頭奏管弦。

這首詩後來又被稱作凝碧池詩,詩中集中強烈地表達了作者對亡國的悲痛和對唐明皇的思念之情。全詩之眼,在一個“傷”字。逆賊安祿山在凝碧池桑作樂,供奉的人一時聲淚俱下,此為技師之傷;千家萬戶的百姓,為滿城荒涼而感到悲慘,這是百姓之傷;百官不能朝拜真正的天子--唐明皇,這是百官之傷;秋槐落葉紛紛落在原本熱鬧,而如今卻空空蕩蕩的宮中,這是自然風物之傷,又何不是詩人自己心中之傷。正因如此,此詩才得到了唐肅宗的嘉許,並因此而減輕了王維的罪責。

王維在寺中被軟禁,一應生活還過得去,可是他常常因為亡國之思而悲痛。曾經輞川別業的生活,再也回不去了。他特別懷念在輞川時候的悠然生活,雖然很多事情都要自己親自做,可是意義於現在完全不同。王維特別期盼能夠回到平靜的桃源生活。心情並不明朗的王維,安史之亂期間隻做了兩首詩,一首為凝碧詩,而另一首則是《菩提寺禁口號又示裴迪》,其詩雲:

安得舍羅網,拂衣辭世喧。

悠然策藜杖,歸向桃花源。

詩中表達了自己迫切地希望隱居生活的願望。然而王維現在的處境,潔身自好已經很難,更遑論隱逸於塵世之外?

被軟禁半年有餘,安祿山的耐心徹底耗盡了。他命人將王維下獄,並且明確地告訴王維,如果不為自己效力,就一直在監牢之中度過殘生吧。

另一麵,天寶十五年(756年)七月,即安祿山在洛陽登基這一年,太子李亨在靈州(今寧夏靈武市區)自行登基,稱為唐肅宗,年號為至德,公元756年則為至德元年。而此時還在世的唐玄宗李隆基被尊奉為太上皇。

為了迅速收拾殘局,唐肅宗李亨在外封大將軍郭子儀為朔方節度使,奉詔討伐安祿山與史思明;對於政事,李亨禮賢下士,頻顧茅廬以求得隱士李泌輔佐朝政。關於李亨與李泌相處的記載,史書中如是說:肅宗大小事情都征求李泌的意見,甚至於將相的任命和升遷都與他商議。

以國君之尊,李亨竟然允許李泌同自己並馬而行,甚至夜宿對榻而眠。對李泌的優待,顯示了李亨的明君風度,這也使得許多散失的大臣很人才先後回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