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9章 渺渺茫茫(1 / 3)

1. 鶯啼過落花

自憐黃發暮,一倍惜年華。

——王維·晚春嚴少尹與諸公見過

入秋時分,天氣轉冷。在一個下過微雨的早晨,一群不速之客來到了菩提寺。呼和聲打破了禪寺的寧靜,王維留戀地又望了眼遠處的青山,回望這個被軟禁了幾個月的地方,若是拋開一切不談,王維對這裏的禪寂倒是頗為喜愛。自由的空氣,王維覺得這是自己最後一次呼吸到了。你終於忍不住了嗎?王維心中暗自想到,安祿山耐心耗盡的一天,就是自己下獄甚至被殺的一天,可是王維對此並不恐懼,反而內心寧靜得可怕,該來的我絕對不會推,王維的臉上露出了少有的決絕的神色。

被推搡著趕進牢房,一股潮濕的黴爛之氣撲麵而來,王維眼前一下子黑了起來。不辨方向的他隻能緊緊跟隨牢頭的腳步,向前移動,耳邊不時傳來歎息聲、嚎叫聲,側耳細聽,還有老鼠尖利的吱吱叫聲。王維心中顫了顫,也許這就是自己最後的歸宿。曾幾何時,自己年少輕狂,追求的豐功偉業、裂土封侯,轉眼成了過眼煙雲,而今陪伴自己的,隻剩下堅持的氣節和陰暗潮濕的牢房。曾幾何時,也覺得自己的政治生命無限長久,妄圖在混亂不堪的朝中找到一席之地,如今想來也不過是黃粱一夢。曾幾何時,遠山青黛、涓涓細流都是他生命的寄托,可如今,這些美好的事物都成了夢中浮生。

想象還在腦海中翻滾,牢頭喝止道:

“人老了,眼睛也不管用了麼?到了,快點進去!”王維從來未被如此對待過,即便是貶官之時,還似乎頗受尊重的,所以一時之間竟沒有反應過來說得是自己。

“說的就是你,穿白衣服那個老頭!到了這裏來,管你以前是什麼大官,如今統統都得聽我的!”王維終於反應過來,他剛一進去,就聽到身後“哢噠”一聲,鎖頭咬合的聲音。我就這樣失去了自由嗎?王維苦笑。

此時,前方的戰事已經有了轉機。唐肅宗李亨即位的消息在河南、河北、江淮之地傳開,散落的忠臣良將不斷向肅宗巨龍,軍士和百姓的抗敵複國之決心愈發濃烈。肅宗采取的三項軍事行動都大獲全勝:其一為取靈武。這一路軍隊有五萬之眾,由大將軍郭子儀統帥。從河北到五靈,一路征戰,勝多敗少,士氣大振,百姓和朝廷對恢複唐朝重新燃起了鬥誌。其二為解太原之圍。李亨任命李光弼為戶部尚書、北都留守。李光弼率領軍隊,以少勝多,以不足萬人之數擊退史思明對太原的圍攻。其三為戰爭動員。肅宗任命顏真卿為工部尚書兼禦史大夫,在河北一帶負責號召軍士積極響應戰爭,奮勇殺敵。

可是王維並不知道這些戰報,自從進了監牢,他就沒有想過自己能夠活著出去。牢房中沒有床鋪,隻有一團髒亂的稻草鋪在地上,王維略微鋪平整了這些稻草,用作晚上睡覺用的床,卻也隻能是聊勝於無。冰冷的石磚鋪成的地麵,寒冷刺骨,每到了黎明時分,王維都會被凍醒。剝奪自由,也是牢房對犯人的最大懲罰,當然不會給你營造悠然的環境。關押王維的牢房似乎特別破舊,高大的石頭牆上,連扇窗戶都懶得開。被關在這樣陰暗的牢房,失去自由的緊緊是王維的身體,他的心卻一刻都沒有停止過對外麵的向往。

自從王維被軟禁在菩提寺,他就沒有再服用過藥物。可是畢竟歲月不饒人,喉疾一直都沒有痊愈。牢房的飯菜本就難以下咽,而且此處關押的都是得罪“皇帝”安祿山的人,所以送來的飯食十次裏有七次是餿掉的。第一次看見牢房的飯菜,一個破舊的碗,看不清是否幹淨,上麵是幾根發黃的青菜,下麵是摻雜著沙子的米粒,聞起來一股酸溜溜的味道,王維看著眼前的飯食,竟然吐了起來。所以王維做了個大膽的決定,他絕食了。一則用絕食來抗議安祿山的拘押,二則這牢房的飯菜實在沒法吃,索性就不吃了也罷。一連十日沒有吃東西的王維,終於病倒了。對於王維的行為,著名的大詩人杜甫曾經這樣讚美道:一病緣明主,三年獨此心。不知道自己得的是什麼病,也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挨過。

韋斌得知王維在獄中重病,自己急心不已,又不敢輕易做些什麼。韋斌雖然在偽朝任黃門侍郎,這是一個高官,可是並沒有真正取得安祿山的信任。時時都受到上下官員的監視,連朋友來拜見,聊起略微敏感的話題他都隻能用手語。在觀察了幾日之後,韋斌終於打點好了上下牢頭,請來了郎中給王維診治。病逝洶湧,且王維已經是五十六歲高齡了,居住在牢房中,能不能好全靠造化了。這病王維自己也不知道持續了多久,或許是命不該絕,身體竟漸漸好轉起來,連喉疾也漸漸好轉了,這竟是意外之喜。經過韋斌的上下打點,王維的飯食雖談不上精致,可總不至於再吃腐爛的食物。

韋斌打點好了一切,然後偷偷地到牢房中看過王維一次。他寬慰道:

“你不要灰心,我會盡力幫你周旋,爭取救你出來。”

“我還沒謝謝韋兄相助,你的情況也不是能夠隨心所欲的,還是要保重為要啊!”

“放心,我有分寸。牢中上下我都打點好了,你有事情盡可以囑托牢頭。”

“多謝韋兄,你自己也要小心應付,安祿山是一個極其多疑之人,切不可掉以輕心。”

“我的時間不多,馬上就得離開。可還有什麼需要我製辦的東西,你說與我,我準備好了讓牢頭給傳進來。”

“我這裏一切都好,隻是閑來實在難受,如果方便,我想要寫紙筆可好?”

“嗯,好的。我得走了,東西會讓老王帶進來,你照顧好自己,來日方長!”

說完話,韋斌重重地握住了王維的手,然後頭也不回地離開了。患難見真情,王維十分感謝韋斌能在自己患難之時施以援手,特別是在處境如此艱難的情況之下。

隻要有人的地方,就有權謀;隻要有權力的地方,就涉及你死我活的鬥爭。自古宮廷向來如此。安祿山的後宮之中也有這樣的問題,安祿山如何也不會想到,征戰一生的自己竟然會死於非命。原本就患有眼疾的安祿山,自起兵以來,視力漸漸衰退。至德二年(757年),安祿山的雙目失明了,看不見任何物體。同時他又患上了疽病,隨之性情變得格外暴躁。左右侍從,服侍安祿山時候不能出一點差錯,稍有不如意,安祿山動輒打罵。若果不小心犯了錯誤,便會被棒殺。安祿山在朝中極為倚重的嚴莊,也時常遭到鞭打;近侍李豬兒幹活最多,犯錯自然也就最多,所以他挨打的次數也最多。同時,安祿山寵愛次子安慶恩,常常想立安慶恩為太子。這樣的情況下,安慶緒為了保住自己的權力,嚴莊也怕宮變對自己不利,所以和安慶緒、李豬兒串通謀害了安祿山。

正月初五 (1月29日)夜,安祿山的兒子安慶緒和大臣嚴莊、宦官李豬兒,在安祿山的帳中殺死安祿山,享年五十五歲。得手之後,安慶緒在安祿山的床下挖了一個深坑,毛毯裹屍,把安祿山埋在其中。第二天,嚴莊對外宣告安祿山病危,立安慶緒為太子。幾日之後,安慶緒即位,年號為載初。尊奉安祿山為太上皇,最後一切事情都處理妥當後,聲稱安祿山病逝,然後發喪。

安慶緒為人懦弱無能,安祿山在世時候,尚不能完全統領叛軍,何況一黃口小兒?所以他事事都依仗嚴莊。嚴莊生性喜愛金銀財寶,韋斌抓住這個機會,私下裏賄賂了嚴莊。安祿山死後四個月,王維重新獲得了自由。

韋斌在自己府宅的旁邊,幫王維找到了一個臨時的落腳處。重見天日的王維,非常感激韋斌的幫助。此時的韋斌,戰戰兢兢地度過了一年,殫精竭慮的他身體情況也每況愈下。“餓死事小,失節事大”,被逼無奈之下擔任偽職,是一直紮在韋斌心中的一根刺,如鯁在喉。韋斌意識到自己可能等不到唐皇光複的那一天了,所以他把自己的心願說與王維聽。然而韋府到處都是眼線,說到關鍵之處,他也隻能用手語表示。修整好了,王維馬上去韋斌的府中拜見。

“維自以為要在獄中度過後半生,沒想到也能有重見天日的一天。此番得以脫離縲絏之苦,還要多謝韋兄相助。”

“我不過是做了自己該做的事情罷了。我自知去日無多,能為你做的也隻有這些了。”

“韋兄何出此言?”王維勸說道。

“守郡破城之日,我本想自盡以謝罪。可是安祿山抓了我的妻兒,我若不同意他的要求,他就要殺我家小。不得已之下,我隻能接受偽職。可惜我一生英明,竟然落得個晚節不保的結局。唉。”

韋斌歎息中的話語雖然並未說出口,但是王維明白,韋斌是對自己名節的歎息。韋斌的無奈和痛苦,王維感同身受。

“兄長的為難之處,世人都是理解的,你又何必妄自菲薄?”

“前日上朝,我聽聞郭子儀郭將軍從洛交出兵,已經攻克了河東和潼關了。四月的時候,他曾經領兵進軍長安。雖然沒有成功,可是從戰略上講,阻擊了安軍的進攻就為朝廷的反攻贏得了時間。所以,你一定要堅持住,恢複大唐之日指日可待!”說到動情處,韋斌激動得麵紅耳赤。

王維點頭表示讚同,“若真是能看到這一日,我死不足惜!”

“可是我已經沒有臉麵再去麵對聖上了,今日既然已經與你表明心跡,我的心願已了,再別無他求。”韋斌本是抱著曲線救國的想法,打算潛入敵軍內部,意圖從內部瓦解敵人。可是如今看情形,這一目標是不可能達成的了。想不到唐軍一敗塗地,他的想法也一並無法實現了。若一直這樣任偽職,當叛臣,自己必定會遺臭萬年。如果公開反抗,不禁毫無效果,還會連累一家老小,所以他打算把自己的心跡說與王維聽,以便日後王維能夠代替自己向朝廷表白心跡,洗清自己叛臣的罪名。

王維又寬慰了韋斌一番,然後回到了自己的住處。他明白,韋斌今日說的所有的話語,都是一種告解。今日之後,韋斌必定不會苟活於世。果然,第二日,韋斌服藥自殺。

2.桃園人去稀

護羌校尉朝乘障,破虜將軍夜渡遼。

——王維·出塞作

鐵蹄踏破秋聲,楓林蕭瑟之時,唐肅宗李亨終於奪回兩京,光複大唐,這年王維五十九歲。

至德二年九月,肅宗命廣平王李俶親率十五萬大軍,號稱二十萬,以李嗣業為前軍,郭子儀為中軍,王思禮為後軍,主動出擊討伐叛軍。經過一天的激戰,各路兵馬全線告捷,共計殺敵六萬,並收複了長安。三日後,大軍東取洛陽。郭子儀率軍攻克了華陽、弘農二郡,又與回紇兵兩麵夾擊洛陽城。叛軍大敗,安慶緒率餘黨乘夜色逃到河北去了。十月,官軍收複了東都。

聽到大唐軍隊捷報頻傳,王維滿心歡喜,期待光複之日的到來。或許人生就是由許多悖論交織而成,希望越大,失望也就越大。寺院軟禁之悲、身陷囹圄之苦都沒能讓王維有絲毫的退卻,可是當他的翹首企盼竟化作鐵鏈,再一次鎖住了久違的自由,王維的心中有無限的悲戚。

那是一個陽光微醺的晌午,肅宗大軍破城而入,軍紀嚴明,對百姓秋毫未犯。皇榜昭示著大唐的回歸,市集上的百姓歡呼跪拜,已經五十六歲的王維雀躍之情絲毫不減。秋日在這樣的氛圍中,跟寂寥無幹,正應了那句“晴空一鶴排雲上,便引詩情到碧霄”。

焚香淨手畢,王維在桌前煮著茶,自己已經好久都沒有心情做這些事情了。恍惚間,曾經坐於窗邊煮茶的少年又回來了,舉手投足間,儒雅盡展。茶具、茶葉一應俱全,茶香漫溢。仿若倏忽之間,煮茶之人挺拔的身軀漸漸老去,烏黑的頭發慢慢花白,可是一種寂寂的滄桑之感,讓眼前的人更有了幾分禪味和歲月洗禮的味道。

王維剛剛盛出三沸之茶,僅此一碗。杯到嘴邊,大門被人撞開,突如其來的聲響讓王維停止了手中的動作。一群粗魯的士兵氣勢洶洶地闖了進來,吆喝著給王維戴上了枷鎖,推搡著向外走去,而此時,桌上剛剛煮好的茶水還冒著熱氣。熱氣慢慢升騰,到空中蒸發掉,不留下一絲痕跡,仿佛是王維剛剛升起的希望,在鐵鏈下漸漸消失不見。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文弱書生,一個枯老如朽木的半百之人,又何須如此之多的士兵羈押呢?王維不禁苦笑。

因為安祿山的“皇榜”上曾經任命王維為給事中,雖然王維並未受偽職,但是卻領用了安祿山的俸祿,所以盡管王維為此受盡苦頭,可是此時已經是百口莫辯。王維被人從洛陽的家中綁縛而出,王維不禁苦笑,一年之內,以為逃離縲絏,沒想到才呼吸了幾個月的自由空氣,就又要回到那個陰暗潮濕的房間了。

境況似乎沒有想象中般糟糕,王維和鄭虔等人一並被囚禁於宣揚裏的楊國忠舊宅之中。楊國忠掌管朝政之時,王維一步都不曾踏入過這個肮髒的宅院。那時的王維獨自經營輞川別業,過著樂在其中的半隱半仕的生活。輞川的山水依然如桃源般純潔嗎?戰火的蹂躪下,王維不敢想象輞川會不會也遭到荼毒。閑來在山中獨居,體味禪宗的玄妙;時而與好友相互酬和,不是有詩作讓人耳目清新。彼時的自己,仕途上身處朝廷機要之職,但仍可遊刃有餘。信奉佛教,就有許多德高望重的大師與自己談禪,甚至還結交了日本僧人。詩畫上,有裴迪等一並好友,相互往來。平凡的生活卻成為了最美的時光。如今,自己再次成為囚徒,失去自由,委屈地被關押在奸臣之府宅,不知道命運如何。弟弟王縉雖然是曾經的太子李亨一黨,可是卻被留在蜀州擔任刺史,親人不能相見。想到這裏,王維的難過便無法自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