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9章 渺渺茫茫(2 / 3)

然而,在被囚禁一段時間後,發生了一件事情,讓王維看見了一線生機。這日午後,一個仆人模樣的老者,來到了王維等人囚禁的地方。雖然身著下人的裝束,可是說起話來竟有一種不怒自威的感覺。他簡短地說道:“老奴是崔相國的管家,相國是愛畫之人,素聞幾位大人善於作畫,如果方便,可否到府一敘,相國想討幾張畫。”王維謙和地回答道:“豈敢不效犬馬之勞,隻是我們現在正在被囚禁,不能擅自出入,又怎麼能去相國府上呢?”“此事您大可放心,老奴自會妥善安排。”說完,管家做了一個請的手勢,王維等人果然順利出府,坐上去見崔圓的馬車。

原來唐肅宗李亨的宰相崔圓,素知王維等三人善於作畫,所以私下裏召見他們三個人,為自己的府邸作幾幅壁畫。崔圓在肅宗的眼中有著不同尋常的地位,天寶十五年,唐玄宗讓位於李亨之後,崔圓與房琯、韋見素一起輔佐肅宗,親自參與指揮平息“安史之亂”。收複兩京後,為了表彰他的功勞,拜中書令,封趙國公。崔圓的功勳如此之大,王維等人都希望他能解救自己,所以“運思精巧,頗絕其能”。

在獄中多時的王維,對作畫卻不陌生。他收起筆落,一副靈動的輞川閑居圖躍然於紙上。筆墨濃淡深淺,層次分明,明明是黑白的畫作,一時之間竟然煥發出了色彩與蘊藉、熠熠生輝。王維在作畫上本就獨樹一幟,以潑墨畫法聞名於世。且王維的詩畫互融,意境與色彩極為相襯,作畫已畢,受到崔圓的賞識。聽過王維的經曆之後,崔圓頗為感慨。崔圓極為敬重王維的品節,所以他當場許諾,一定幫助王維洗清冤屈。

收複洛陽後,唐肅宗返回長安。不久,太上皇玄宗也從蜀中回到長安。平亂之後,朝廷開始著手處置曾經叛國和接受偽職的官員們。處罰的力度很大,分為六等罪,分別為斬首、賜自盡、杖刑、降職貶謫、囚禁等。在崔相國的幫助之下,王維被定為三等罪。

一日早朝過後,隻剩下崔圓與肅宗研究追殺叛軍餘孽的事宜。因見肅宗頗好詩詞,所以崔圓鬥膽請求為肅宗念一首詩。他說道:“皇上近日煩勞,臣恰好聽到了一首好詩,能否念於皇上聽?”

“什麼好詩?朕先把醜話說在前頭,如若不好,朕就治相國一個欺君之罪。”李亨不若玄宗威嚴,與臣下的關係也很是融洽,常常開些無關大雅的玩笑。

“萬戶傷心生野煙,百僚何日更朝天。 秋槐葉落空宮裏,凝碧池頭奏管弦。”

“這詩倒是還好,隻是難得這作詩之人一片忠心了。”

崔圓跪下謝罪道:“臣有罪。此詩是罪臣王維,在至德元年作於普濟寺內。當時王維逃跑沒有成功,被安祿山抓住,因為不接受安祿山的偽職,被軟禁在了寺中。聽聞凝碧池之事後,他作了這首詩。”

肅宗仿佛想起了什麼,於是問道:“可是給事中王維?”

“正是!”崔圓回答道。

“他並未接受偽職?可是為何安祿山的記錄上有他的名字?”

“事實上,王維不但未出任偽職,反而因為反抗,被安祿山下獄,在牢房中被關押了近一年。後來得韋斌解救,才得以重見天日。”

“這麼說是朕冤枉了一個忠臣?”

“臣不敢,隻是臣請求皇上能夠明察。”

或許應了那句好事多磨。李亨雖然為人謙和,可是他畢竟是君主,不可能輕易相信任何人。所以此事暫且擱置不提。當朝堂之上的事情都安排妥當之後,王縉被召回長安了,肅宗給了他刑部侍郎的職位。

又過了些日子,時任刑部侍郎的王縉上書,請求以自己的官位為兄贖罪。王縉在肅宗爭奪皇位之時,起到了很大的作用。肅宗看在王縉的麵上,又想起王維在凝碧詩中所表露的忠心,這一次真的動容了。所以特加宥免,但並未官複原職,而是貶為了太子中允。免罪之後,王維有詩雲:

既蒙有罪,旋複拜官,伏感聖恩,竊書鄙意,兼奉簡新除使君等諸公

忽蒙漢詔還冠冕, 始覺殷王解網羅。

日比皇明猶自暗, 天齊聖壽未雲多。

花迎喜氣皆知笑, 鳥識歡心亦解歌。

聞道百城新佩印, 還來雙圈共鳴坷。

以詩一首來表明自己的心跡,以詩一首來酬謝所有幫助過自己的恩人。正所謂君子之交淡如水是也。

沒有哪一座曆史古城,沒有經過戰火的焚燒。所謂鳳凰涅槃,浴火重生,戰火其實是另一種意義上的洗禮,它讓這座城池有了生命,有了仁慈,有了穀歌和血肉。沉重有時候是另一種意義上的積澱。王維仿佛還能聞到燒焦的木頭發出的味道,仿佛還能聽到哭號聲,長安城仿佛還有斷壁頹垣沒有修整好。可是它又開始煥發生機,這從百姓充滿希冀的臉上可以得知。

王維坐在弟弟準備好的馬車上,舒適的被椅,安穩地前行,王維心中漸漸浮起夢裏浮生之感,好像這兩年來的出逃、大病、軟禁、牢房、被誣陷……都未發生在自己身上,這樣也好,就當是做了一場噩夢吧,夢醒了自己沒有無路可走,王維心中不免有戚戚然之感。

瑟瑟秋風卷起滿地黃葉,這個秋天對於王維來說是複雜的,但可以確定的是,他並不落寞。因為他還有親情。王縉早早地在門口迎接哥哥回家,一場浩劫仿佛有一生那麼久,曾經一起讀書、淘氣的孩童,如今都變成了略微佝僂的老人。雖然頭發花白、曆盡滄桑,最終他們還是相聚了。劫後餘生,與親人相見那一刻,王維終於忍不住了。王維與王縉相擁而泣。血濃於水,兩兄弟相互幫扶著走過大半生,王維突然發現,弟弟已經不是當年的稚童,他再也不需要自己的幫扶與照顧。

風燭殘年,兩個兄弟卻有著不同的誌向。王縉經過這麼多年的經營,他的勢力已經開始在朝堂之上蔓延,盤根錯節。刑部侍郎不是他最終的目標,那個位極人臣的位置,是他一直的目標。如今的王縉有肅宗的信任,有同僚的看重,雖然已經半百有餘,可是王縉覺得自己的政治生命才剛剛開始,正在一點點地漸入佳境。他不會放棄,曾經的夢想。既然哥哥已經找到了另外的寄托,那麼就讓我來完成曾經的期盼,帶著王維的那份一起。

然而,飽經風霜的王維,早就看淡了世事,看破了生死。佛家所謂放下說的就是王維現在的心境。放下了執念,王維的內心得到了永久的平靜。參禪的第三種境界--看山還是山,看水還是水。飽經滄桑,開悟生慧,便可“任他紅塵滾滾,我自清風明月”,王維已經領悟到了所謂心外無物,身外無物,又往何處去惹塵埃呢?

3.樂道安貧者

湖上一回首,青雲卷白山。

——王維·欹湖

一念心清靜,蓮花處處開,一花一世界,一葉一菩提。以我之心觀物,則世上之物皆著我之色彩,此之謂有我之境;以物之心觀物,由物生境,由境生情,此之謂無我。王維真正的達到了這個境界,所以他的世界空明澄澈。

麵對這麼多親友幫自己爭取來的官位,王維不能瀟瀟灑灑地棄官而去,浪費了這麼多心意和努力。但是他可以選擇心隱,所謂大隱隱於朝,既然已經以身為形役,那就不能再放逐自己的內心。

閑來無事,王維喜歡在自己的庭院中佇立。梅香帶著嚴寒的味道,撲麵而來。西風起了,六角雪花一片一片地劃落,靜靜地落在王維的頭上、肩膀上、手上,寧謐安詳,仿佛世界都幹淨了。又是落雪時節,這一生,王維不知道自己看見過多少次雪花的飄落,可從沒有過如此安寧的心態。人生在世,何人不是在失去中度過?那些你心心念念想要追尋的東西,最終不過是水中之月、鏡中之花,到頭來不過是黃粱一夢爾。它就像是流沙,你越是用力抓緊,它流失的便越快。當你明白了這個道理,你便學會了舍棄,舍棄了之後才能持有。選擇和放棄,輪回路上始終如影隨形。

王維的房中除了書籍、檀香、案頭、筆墨,一應擺設全無。平日裏,下朝之後的王維,最常做的事情就是一個人坐在案頭前,用蠅頭小楷,抄寫著什麼東西,一坐就是半天。他不需要下人服侍,也不想要被紛擾的人聲打破久違的平靜。待到春暖花開之時,他一定要重新回到輞川,去看看自己魂牽夢繞的世外桃源。其實,安史之亂後,已很少有人隱居輞川。但是,王維與輞川別墅的不了情,又豈是輕易割合得了的?“草色日向好,桃源人去稀”,盡管如此,還是讓他時時懷念,“今年寒食酒,應得返柴扉”。

乾元元年(758),經過唐肅宗的努力,破敗的山河漸漸恢複原貌,唐朝逐漸呈現出中興之態。雖是盛唐繁華不再,可是如今經過戰火洗禮的安逸,讓人更加懂得珍惜。這日早朝,肅宗在大明宮舉行隆重的登基典禮。時任中書舍人的賈至,作詩《早朝大明宮》以表慶賀,全詩如下:

銀燭朝天紫陌長,禁城春色曉蒼蒼。

千條弱柳垂青瑣,百囀流鶯繞建章。

劍佩聲隨玉墀步,衣冠自惹禦爐香。

共沐恩波鳳池上,朝朝染瀚侍君王。

這首詩當時很是引人注目,有名的大詩人杜甫、岑參都曾經作詩相和。王維利用細節描寫和場景渲染,也和詩一首,寫出了大明宮早朝時莊嚴華貴的氣氛,別具藝術特色。

和賈至舍人早朝大明宮之作

絳幘雞人報曉籌,尚衣方進翠雲裘。

九天閶闔開宮殿,萬國衣冠拜冕旒。

日色才臨仙掌動,香煙欲傍袞龍浮。

朝罷須裁五色詔,佩聲歸到鳳池頭。

王維的這首和詩,通過上朝前、上朝中、罷朝三個階段,寫大明宮早朝的莊嚴氣氛和中興後上朝時的威嚴。第二聯寫上朝時宮殿門大開,包括少數民族在內的群臣和外國使節朝拜,中興氣象全在這一聯中。結尾一聯,王維以罷朝後賈至還要寫詔書,遙想佩聲漸漸移入中書省作結。當時陸時雍曾經在《詩境》中如此評價王維的這首詩:“杜好虛摹,吞吐含情,神行象外。王用實寫,神色冥會,意妙言前。”

從這首詩中,不難看出王維詩風的轉變。叛亂之前,王維的詩風多樣,既有“新豐美酒鬥十千,鹹陽遊俠多少年”的豪邁的遊俠詩,也有“大漠孤煙直,長河落日圓”的邊塞詩,更有“獨坐悲雙鬢,空堂欲二更”的禪趣。

但是安史之亂後,無論從創作熱情、創作數量以及創作活力上,王維的作品都輝煌不再。沉痛屈辱的戰爭體驗、垂暮將至的身心俱疲,王維的詩風一改安史之亂前的清新淡遠,轉而呈現出低鬱深沉的特點。對於王維來說,陷賊和幽囚的體驗,暫時還無法消散,重整心靈還需要一段時間。

這段時間裏,王維或者忙於政務,或者誦經念佛,根本無心創作。《舊唐書》本傳稱:王維在京師,每天供養十幾名和尚,以玄談為樂。他的居處無所有,隻有茶鐺、藥臼、經案和繩床而已。作為南禪宗的信徒,王維卻堅持去做北禪宗提倡的坐禪、念經和施舍等佛教行為。

乾元中(758~759年),王維累次升遷,先被擢升為太子中庶舍人,後又官複原職,擔任給事中的職位。可是這些對於如今的王維來說,不過是一個又一個的名字罷了,沒有什麼實際的意義。

但是有一件事,王維倒是認認真真地替他完成了——韋斌的囑托。韋斌雖然已經去世了,可是王維把他的情況承告於肅宗,使得朝野上下無不對韋斌敬佩有加。王維自請為韋斌書寫墓誌銘,為的是讚揚韋斌的人品,也是通過回憶和追憶的方式,讓世人知道韋斌和自己曾經的遭遇。其文如下:

大唐故臨汝郡太守贈秘書監京兆韋公神道碑銘

坑七族而不顧,赴五鼎而如歸,徇千載之名,輕一朝之命,烈士之勇也。隱身流涕,獄急不見,南冠而縶,遜詞以免,北風忽起,刎頸送君,智士之勇也。種族其家,則廢先君之嗣;戮辱及室,則累天子之姻。非苟免以全其生,思得當有以報漢。棄身為餌,俯首入橐,偽就以亂其謀,佯愚以折其僭。謝安伺桓溫之亟,蔡邕製董卓之邪,然後吞藥自裁,嘔血而死;仁者之勇,夫子為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