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追憶往昔
人就像藤蘿,不能獨立生長,他的生存要靠他物支持。他擁抱別人,就從擁抱中得到了力量。
宣宗大中三年,一個清冷的秋天。暮色揚起了依稀殘陽血色,落日餘暉驅散了秋日的孤寒。天際,有群雁無聲掠過。清秀的年輕人踩著沙沙的落葉而來,手中一紙書,墨痕未幹。他叫李商隱,以出眾的才華而聞名。秋風輕輕吹動青衫一角,吹過他身前一座墓碑,他神色哀痛而悵然,緩緩將手中書信點燃。青煙飛散,灰飛煙滅裏,隱約可見墓碑上幾字桀驁。
那是曾經與他有過一麵之緣的大詩人白居易之墓,雖然不過萍水相逢,他們卻覺得相見恨晚。當真是太晚,他風華正茂,而他卻已風燭殘年。
果然,不久之後,他就聽聞了白居易病逝的消息。他恍惚覺得,那不像是一個人的死亡,一個生命的消逝,更像是一個時代的無聲終結和另一個時代的默然開場,有一種,說不出的悲壯。
故事裏的李商隱,不知道屬於他的時代即將來臨,可故事外的我們,卻知道中唐結束後,晚唐的綺麗和淒涼裏,永遠有一個名字,叫做李商隱。正如在他之前的中唐,永遠有一個名字,叫做白居易。
白居易,字樂天,號香山居士。他的生命曆程,是江南三月春暖花開的一生,是如詩如畫風流逍遙的一生,亦是波瀾壯闊可歌可泣的一生。
時光越老,人心越淡。他像所有哭泣著來到這個世界的嬰兒一樣以號啕大哭為開始,也像所有人一樣以悄然閉上雙眼為生命的落幕。可是,他又是獨特的,並不像有的人,安靜而平凡地度過一生,徹底告別之後,仿佛並沒有存在過一樣。
他降生在唐代宗大曆七年的正月二十。正月裏正是新春,新年的歡喜氣氛還殘存在四周流淌的空氣裏,花燈依舊,行人依舊,不經意的時光裏還有殘餘的煙火燃盡半日歡欣,寒冷和喜悅為伴,輕撫著世間的人兒。
河南,新鄭縣,這個距離東都洛陽並不遙遠的淳樸小城東邊,有一戶姓白的大戶人家,砰一聲敲開了喜鑼。喜氣洋洋的下人們魚貫而出,興高采烈地告訴周圍人們,他們家的少夫人,剛剛給少爺添了一個小少爺。
那是晴好明亮的一天,陽光在淩晨時分就露出了顏容。一切都如此明媚,如同預示著這個孩子的與眾不同。正當著鞏縣縣令的爺爺白湟看著繈褓中玉雪可愛的嬰孩,笑得褶皺全開。其實那並不是他的長孫,這個年紀,他早就做了許多孩子的祖父。可這孩子卻格外地討人喜歡,他一眼看到,就覺得這個小孫子與自己十分投緣。
都說今生能成為夫妻、父子的都是前生牽絆匪淺。或許,這個孩子就是承載著前生的緣,來到白家,做了他的孫子,圓天倫的情。
其實不僅是祖父白湟歡喜這個孩子的誕生,就連年過四十的白季庚都詫異這孩子帶給他的稔熟之感,他亦不是第一次當父親,他的第一個孩子,早已經長大成人。他的歡喜,並不是初為人父的猝不及防,驚慌並快樂著的感受,而是一種關切疼愛的情緒。他在這種情緒裏低下頭,看了看睜著眼睛吐著泡泡的兒子,忍不住伸出手指輕輕觸碰了一下,那幼嫩柔軟的臉頰。
那廂,老爺子白湟已經提筆給新生的孫子取好了名字。白季庚一眼望去,潔白的宣紙之上,縱橫著幾個落拓不羈的大字:白居易,樂天。
“居易,居易。”他默默念了幾遍這個名字,這個孩子以後的名,就是居易了。至於樂天,那是他的字。這個名字,將會跟隨這個孩子的一生。
這個名字,取得極好。他們對孩子並沒有過於崇高的期待和希冀,隻希望他行走在這個荊棘叢生的人世,能夠生活得容易一點,平安喜樂,就已經足夠。這是父親的希望,亦是他的祝福。
當時的白家上下,都對這個孩子的出生,充滿了喜悅。可是他們中又有誰,能夠想到這個看起來格外可愛的孩子,將會成為一個時代不可忘記的人物,而此時被白家老爺子落筆寫下的名字,也將會成為一個時代不可磨滅的符號,成為後世人傳頌的偉大詩人。
時光,就是那樣深不可測。當你走過落日的街頭,與你相逢的人群裏,你是否能夠回憶起那個穿著灰色呢大衣的中年人,他年輕時曾紅遍南北,一年裏能開三十六場演唱會。那時,人們都知道他喜歡綠色,唱歌時末尾會微微上揚。你是否能夠預知那個正牙牙學語的孩子,在未來的時光裏,會成為站在講台上不斷辭舊迎新的教師,還是妙手仁心的青年醫生,抑或隻是開著小店養著貓閑過光陰的年輕人。
時光能夠摧毀一個人,也能造就一個人。對於揮霍無度的人,它殘酷冷漠,對於勇敢堅貞的人,它卻可以溫柔以待。盡管雙方的長度實際上也並未有任何的延展。可它總會遺忘一些人,然後記住另外一些人,這就是時光的魔力。
從某種意義上而言,他的父親,他的祖父,是因為他所以被曆史記住,為人知曉。如果白家沒有誕生這個孩子,他們也隻是普通的讀書人和官宦,生活豐饒富足,幾世之後就化為塵埃,消失在曆史的塵埃裏。
然而,這畢竟不是一個尋常的農戶家庭,祖祖輩輩都日出而作,日出而息。如果僅是如此,縱使誕生了聰慧可愛的孩子,他最終的結局也不過是如同祖輩一樣,在生命軌跡裏平凡地走完一生。
白家終究還是一個官宦人家,即使父輩們的官職都並不顯赫,卻足以成為當地小有聲望的門庭。他們的家譜可以追溯到先秦戰國時期,祖父是戰國時期的楚國公後代。
由於長期的政治紛爭,朝代變更,楚國似一片落葉,在風雨飄搖間淹沒在曆史的長河中。楚國的太子落難後,逃離了自己的家鄉,來到了鄭國,在此落地生根。太子的兒子名“勝”,號白公,長大後居於吳、楚兩國之間。在這位白公去世後,他的兒子白乙丙又投奔到了秦國,成為了一名武將。白乙丙的孫子白起,也是秦國一名屢立戰功,赫赫有名的武將,曾獲封武侯君。白起雖風光一時,後因遭奸人陷害,被秦始皇賜死於杜郵。
多年之後,秦始皇知道了他的冤屈,感念他曾經的功勞,遂賜其子白仲於太原,成為太原人。白起以下的二十三世孫白邕,也曾在後魏時期做過太原太守。到了白邕以下五世孫白建,做過北齊的五丘尚書,並賜予了他韓城的土地。這樣白家才從太原遷至韓城,白建的曾孫白溫做過本朝的朝散大夫,白居易的祖父白湟是白溫的第六個兒子。
《太原白氏家狀二道》稱:“詩人祖父白,幼好學,善屬文,尤工五言詩,集十卷,年十七,明經及第。”在白居易的記憶中,祖父是一個溫厚善良,平日裏並不多言的人。但在大是大非麵前,卻從不退縮,敢於直言進諫,不動搖自己為官之初的那份信念。
父親白季庚,是祖父白湟的長子,先後做過彭城縣令,徐州別駕,襄州別駕。白居易的父親一直秉承著白湟為官清廉,為人正直,疾惡如仇的品格。
逐一敘述下來,白居易的家世雖不算顯赫,但也算是個遠近聞名的官宦之家。祖父白湟共育有五個兒子,大多在外為官。除了白居易的父親季庚外,次子季殷在徐州任沛縣縣令,三子季軫,任許州許昌令,四子季寧,在河南參軍,五子季平,鄉貢後中進士。
父親白季庚也曾當過檢校都官郎中。而白居易,就是他父親的第六個孩子。
白季庚在白居易之前的五個孩子,都隱沒在浩大的青史裏,隻有一個兒子同白居易關係密切有所記載。其他的孩子,是男是女,是生是死,後人幾乎是一無所知。
那些手足,實際上同白居易隻有一半的血緣關係。他們是同父異母的兄弟,而白居易的母親白陳氏,是白季庚的續弦妻子,同丈夫有著巨大的年齡差距,不論是當時還是如今,都可以稱得上是老夫少妻。
母親陳氏,是個溫婉的女子,孝順長輩,善待前妻留下的子女,對於自己的孩子,也是悉心照顧。在幼年白居易清澈的雙眸裏,看不到世間的任何險惡,外麵關於後母虐待前妻子女的傳言,在這個大宅裏,從未發生過,他也始終都是一個幸福的孩子。
最明亮的歡樂火焰大概都是由意外的火花點燃的。人生道路上不時散發出芳香的花朵,也是從偶然落下的種子自然生長起來的。這座深門大戶的庭院裏,他看到的是嫋嫋的茶香,庭前年年開落的白茶花,滿屋陳舊泛黃的經卷書籍,一切都是如此沉靜溫暖。
此時的白家,像是被日光格外眷顧的所在,一點一滴,是如此安詳靜好。
盡管,家裏的男人們仕途上並不顯赫高貴,然而他們顧家、持禮、上慈下孝,家中的女子亦是蘭心蕙質,無怨無悔地操持著後院事務,將不大卻事務繁瑣的一個家打理得井井有條,處處都洋溢著溫暖與笑聲。
白居易生長在在官宦家庭,並且在一個健全的家庭裏長大,這是一件十分難得的事情。白居易的童年生活中,雙親將他當成手心的寵兒,疼愛卻並不溺愛,嬌寵卻知道孩子始終需要成長,所以培養了他良好的品性。
在白居易的記憶裏,母親溫柔可親,是位慈母;父親要求嚴格,是嚴父。嚴父剛正不阿,忠心耿耿,這個形象,一直留存在他幼小的童年記憶裏,這在他日後的仕途生涯裏,產生了極大的影響。父親是怎麼為官的,是怎麼對待百姓的,又是怎麼對朝廷的,那是白居易所獲得的最初關於官場的啟蒙,這一課,由他的父親白季庚親自教授。
山山水水,兜兜轉轉。後山的紫竹林裏,仿佛有人輕輕地行走在碎石小徑間,清風柔長,明月婉轉,其實是風聲送出了無數“沙沙”的歌,歌聲裏,是歡喜、是感傷、是寥落、是快活,組成了人生。
人生是一個或蕩氣回腸,或安謐沉靜的故事,而白居易的故事,在一種平和安詳的氣氛裏,唱起了開場白。此時年幼的孩童,是不會明白這是一個開始,也無法想到這個開始,最終都要走向最後。
2.慈母柔情
俄國著名作家高爾基曾經說過:“世界上一切光榮和驕傲,都來自母親。”在這個世界上最甜美的呼喚就是“母親”。我們將母親視作生命的源頭,因為她會讓我們驚濤駭浪的一生變得波瀾不驚。
而母親將我們視作生命的延續,因為從我們出生的那一刻,可以為她們平凡的一生增添華麗的亮色。白居易的母親陳氏,清晰地記得那個閃亮的日子。
大曆七年正月二十,陳氏誕下一名男嬰。白家上下歡欣雀躍自不必說,母親陳氏看著繈褓中的孩子,露出了欣慰的笑容,這甜蜜而欣慰的笑容中也略帶些許苦澀。回首自己曾走過的人生,雖短暫,卻心酸;雖平靜,但卻滿是悲涼,使人垂憐。
白居易的母親陳氏也是官宦家庭出身,但家資甚微,也算是一個祥和安樂的家庭。然而,這樣和諧的生活並未長久地眷顧這個家庭。天有不測風雲,災難降臨到這個家庭中,八歲的陳氏,永遠地失去了父親。父親的離世讓家中失去了支柱,母親猶如遭受晴天霹靂,家中的錢財已無法滿足母女倆相依為命的願望,母親不得已隻好領著陳氏回到了自己的娘家白家。
年幼的陳氏將開始咀嚼一個新的詞彙:寄人籬下。人生的路就如小河一樣彎彎曲曲。她心中的一片苦楚不知該向何人傾訴,就這樣年複一年,陳氏在孤獨中成長著,十五歲的她已經出落成一個亭亭玉立的女子。時光帶走的不僅是年少無知的青春,也有她無限的孤獨與悲涼。
花季少女的夢,在她的生命中不是早已破碎,而是從未曾出現過,她的青春,是一個冗長的悲哀回響。十五歲的她也像無數少女那樣待字閨中,但她從母親帶她回到白家的那一刻起,就明白自己的命運已注定如此,要在家族的安排中度過自己的一生。
人生,沒有什麼東西是應該平白得到的。十五歲的她將順從家族的安排,嫁給比她年長二十六歲的白季庚。這種封建社會中家族安排的婚姻,老夫少妻的組合,並無幸福可言。嶄新的人生路上,沒有嶄新的希望,有的卻是嶄新的無盡悲涼。
婚後的她也並未因自己的生活而有一絲喜悅。相反的,她更加抑鬱,懸殊的年齡差距已讓她對婚姻生活不抱任何希望。更主要的是,她與白季庚是近親,母親陳白氏與白季庚是堂兄妹,自己則是白季庚的從外甥女,即使沒有血緣關係,這種輩分的差距也讓陳氏相當難堪。
當陳氏看著正在自己的臂彎中甜美酣睡著的孩子,她頓時覺得苦盡甘來,一種久旱逢甘霖的甜蜜湧上心頭。憔悴的臉上也迎來了久違的笑容,似一朵盛開的花朵,綻放於心頭。
因為有了希望和未來,她的眼中更是多了一份麵對生活的堅定。她甚至開始暢想今後的日子,兒子時常圍繞膝下的場景。在今後的生命裏,她不再孤零零地帶著一份寄人籬下的自卑生活在這個家中,兒子將會是她最親的伴。她的人生,因為兒子的降生而有了新的希望。
正值青春年少的她,雖過早地經曆了人生的苦難,但如今雨過天晴,她的人生因為這個孩子而被重新定義,她終於有理由期待未來人生路中綺麗的風景。
五年後,她的第二個兒子行簡出生了。這兩個可愛的孩子,為她帶來了莫大的歡樂,伴隨著這兩個孩子的成長,陳氏享受著人生最美好的時光,那是一種作為母親無法言語的幸福,那是辛勞一生卻無怨無悔地執著。
春去秋來,四處一片荒涼的景象。落葉在空中盤旋而下,輕緩地落入泥土之中,昭示著一生悄然落幕。人生不就是如此,即使此刻荊棘密布,狂風驟雨,然而一切也終將散去,新的希望終究會淡然的在你生命中展開。大有“沉舟側畔千帆過,病樹前頭萬木春”之意。
春日的慵懶,夏日的浮躁都已被一縷蕭瑟的秋風一掃而盡,沒有人會再因街邊的景色而駐足停留,或許隻有那感時傷事的詩人會再吟誦出“無邊落木瀟瀟下,不盡長江滾滾來”的悲愴情懷。
繁華的街道也似乎缺少了往日的喧囂,取而代之的是人們行色匆匆的腳步,時光就在這匆匆的腳步聲中悄然流逝,在人們落寞的神情中黯然失色。秋日會讓許多迷茫的人心生惆悵,或許是景色的烘托,他們再一次站在十字路口,找不到方向。
這個秋天,讓初為人母的陳氏,找到了自己人生的希望。“嘿嘿,哈哈”幾聲清脆如銀鈴般的笑聲敲碎了這個季節那讓人沉悶的氣氛。白家大院中,充斥著歡笑聲,有兒童般天真無邪,不諳世事的笑聲,也有母親陳氏發自心底欣慰的笑聲。
這些歡笑為這個季節,帶來了一絲暖意,暖人心底。白居易的一生就這樣悄然拉開了序幕。
陳氏讓兒子在自己無盡的愛中成長,幼小的白居易也極其依賴母親,母子的緣分或許前世早已注定。從出生的那一刻起,母親就對這個孩子多了一份熟稔與親切感。年幼的白居易像無數平凡的孩子一樣,在童年時期聆聽歡聲笑語與母親的叮嚀。
陳氏雖是白家的少夫人,但對於家務事,無論大小,全都身體力行。即使身處這不幸婚姻的悲哀中,陳氏也從未有一句怨言,依舊任勞任怨地孝順公婆,井井有條地打理著家中的一切。她自幼就隨母親過著寄人籬下的生活,這種生活帶給她不安與悲傷,她缺乏安全感,但也養成了謹言慎行,懂理重教的性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