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年正月,寒風在這動蕩的年代無情地嘶吼著。麵對藩鎮割據的淩亂局麵,朝廷決定發兵征討,征討隊伍分為兩路。經過縝密分析和部署,大軍出發。一路征討德軍節度使李惟嶽;另一路則征討節度使田悅。兩路征討隊伍的戰爭依次打響,戰火綿延千裏。所到之處,民不聊生,哀鴻遍野,一片淒涼。
雙方交戰數次,朝廷用兵乏術,對於田悅的軍隊毫無辦法,屢次落敗。這場征討戰役,也由正月持續到了六月,戰火中的人們從冰天雪地的寒冬熬到了豔陽高照的酷日,仍舊沒有看到一絲勝利的曙光。他們的春天已經消失在了戰火之中。他們的眼神中隻有國破家亡的傷感,再無春意盎然的喜悅,即使草長鶯飛,大地回春,也無法喚醒他們心中的希望。他們的心早就隨著親人的離別、家庭的破碎而粉碎成灰,在風中搖曳。
這邊征討未見起色,那邊朝廷再次派出的征討梁崇義的隊伍也在不動聲色地實施著自己的戰略。顯然,這次的戰略是成功的,短短兩個月,就擊敗了梁崇義。不過,短暫的勝利也並未給這個動蕩的國家帶來片刻的安寧。
平廬節度使李納素以用兵擅長,在自己的父親去世後,接任父親的兵權,獨自率軍支援此刻正處於焦灼狀態下的田悅軍隊。李納的叔父李洧當時正任徐州刺史,是李納的部將。
白季庚見此情景,覺得機會來了,他勸說李洧舉州歸順朝廷,起初李洧不為所動。他動情地陳述著,自己作為一個縣令,所看到的下層百姓所經曆的苦難,再放眼整個朝廷,若一日不平息內亂,百姓注定要再遭戰亂之苦,國家興亡也關乎著所有人的命運,沒有人願意看到自己的家人有一天也要遭受骨肉分離之苦。
終於,白季庚的真心打動了李洧,他決定舉州歸國。並決定先派社巡官崔程先去稟報朝廷自己的歸順之意,然後囑托朝廷說徐州的軍隊不足以抵抗李納的軍隊,若要保住徐州,需派徐、海、沂三州的觀察使前來支援。並把他所了解到的李納軍隊的情況盡數向皇上稟明。於是崔程得令後快馬加鞭來到了京城。但他卻沒有意識到,當前的朝廷,宰相分權而治,朝中的宰相不止一個。他僅將此事告知了宰相張鎰,張鎰不以為然,告訴崔程,這並不在自己的管轄範圍之內,將此事推給了宰相盧杞。盧杞聽完崔程敘述這件事後,大感不悅,覺得崔程並未將自己放在眼中,於是不理崔程的請求,讓他另覓高明。
此時已經焦頭爛額的崔程眼看此事就要在自己的手中毀於一旦,國難當頭,關乎國家利益的事,怎能就此罷休。於是,他使勁渾身解數,終將此事轉奏給了皇上。
皇上聞此喜訊,自然龍顏大悅,當即恩準了奏請,打賞了崔程,派了精良的軍隊前去支援了。
京城這邊增援的隊伍正在向徐州日益逼近,那邊徐州城戰況十分吃緊,徐州城已經被圍困了四十多日,糧草不足,軍隊疲於奔命,百姓更是苦不堪言。事後,白居易在知曉這段曆史時,在《襄州別駕府君事狀》中記錄到“父親白季庚,收拾吏民千餘人,與李洧堅守城池,親當天石,晝夜攻拒,凡四十二日,諸道救兵方至。”這場戰役雖談不上經典,也說不上激烈,但父親白季庚與李洧的奮力拚搏,浴血奮戰,誓死抗爭的精神是這場戰役勝利的關鍵。這種堅毅與勇氣,讓白居易每每想起時還十分觸動。
父親的這種無畏與勇猛是亂世鑄就的,而同樣生逢亂世的白居易,自幼在父親精神的感召下,在儒家思想的淨化下,被那種強烈的為民為世的使命感引領了他的一生。他在評價父親白季庚時說:“由於徐州一郡七邑及埇口等三城到於今訖不隸東平者,實李佑與公之力也”
後來,唐德宗念白季庚抗敵有功,封其為徐州別駕,讓其在自己誓死保衛下的徐州任職。
在白居易的眼中,父親曾經隻是一個不苟言笑,隻擅長作詩的縣令。但經曆了此事後,他重新審視了一個對他今後的仕途產生了莫大的影響,讓他樹立了就“兼濟天下”的人生觀的父親。
一個年輕的生命總是承載了太多的單純和熱情,想象著以後能夠成就的偉大事業,能夠成為名垂青史的人物。就像是路邊綠色的小草,看似渺小卻蘊含了強大的生命力。正如他作的詩:離離原上草,一歲一枯榮。野火燒不盡,春風吹又生。
生逢亂世不足以讓人意誌消沉,不足以讓人在一次次的苦難中迷失了畢生的信念。苦難的生活可以讓曆史銘記一個人,也可以摧毀一個曾經風光無限,如今卻戰火紛飛的朝代。白居易的一生在亂世中一步步走來,也在書中一頁頁地展開,他用自己跌宕起伏的人生序曲,讓人為之感慨萬千,駐足回眸。
5.楚山吳江
煙雨蒙蒙,淅淅瀝瀝的小雨敲打著路邊的青石,一滴兩滴,滴滴清脆入耳。屋簷下的少年白居易還在數著落下的雨滴,不一會兒,細雨中漸漸升騰起了霧氣。
人生輾轉,歲月載著白居易的生命,來到了符離。這是他第一次體味鄉愁。他望著這眼前生起的層層霧氣,心中不覺一陣悲涼。思鄉情切,本就遙遠的故鄉此刻變得更加遙不可及,日日向家鄉的方向眺望。如今,自己歸鄉的路途,徹底地消失在了這一片霧蒙蒙的景象中
歸鄉,不知從何時起,就成為了白居易心中一個遙不可及的夢。夢中的他在新鄭的家中聽母親講授知識,與兄弟共敘手足之情,還時常與兒時的玩伴遊園泛舟。然而醒來後,依然隻是陌生的環境,空蕩的房間隻有他與母親兩個人。即使踏足庭院之中,也無往日的歡聲笑語和家人的親切叮嚀。
白居易時常看著窗外的景色發呆,從春意盎然看到烈日炎炎,從落葉紛飛看到白雪皚皚。秋日落寞的氛圍讓他思鄉情意更濃。每當看著片片枯黃的落葉從孕育它的枝頭緩緩落下,深埋泥土之中,他便會想到自己。縱然樹葉也有落葉歸根之意,自己何時才能回到孕育自己的故鄉,再看一看新鄭的花,還是那年的姹紫嫣紅嗎?
白居易一直生活在這樣戰火紛飛的年代,他的心已經被那無情的戰亂摧殘得千瘡百孔。不是為自己,隻是為了心靈深處最柔軟的部分,還有那如火山般炙熱的大義。
他的記憶定格在了建中三年,無情的戰火已經綿延至了白居易的故鄉——河南新鄭。那本是碩果累累的金秋十月,朝廷派去征討李納等叛軍的軍隊首領李希烈背叛了朝廷。隨後,李納,朱滔,田悅,王武俊等人都各自占地封王,公然與朝廷對抗。不久,李希烈也自稱天下都元帥,率領自己的軍隊,攻陷了今天的河南臨汝一帶,朝廷大為驚恐。遂派人征討,但不見起色,軍隊屢嚐敗績,李希烈又於次年四月攻下了汴州。
自此,河南境內硝煙彌漫,開始了生靈塗炭,舉家搬遷,躲避戰火的生活。而白居易的家鄉新鄭,與被攻下的汴州唇齒相依。戰爭就要吞噬曾經風景秀麗的故鄉了,白季庚見此情景,心中焦急萬分,遂快馬傳書至家中,向家人說明如今局勢的混亂,並將他們接到了自己在徐州所管轄的符離埇口一帶居住。
於是,在此地戰爭即將打響的前夕,白居易隨家人搬出了新鄭的家,開始了自己的另一段人生。
年幼的白居易不忍對這個自己生長了十一年的土地說一聲“珍重”。不舍這裏的一草一木,不舍在這裏殘留下的每一份感情,他不敢麵對此刻的離去。因為這一別,不知將是何日再能與故鄉重逢。
故鄉,就像一個陪伴了自己十一年的老朋友,難分難舍;故鄉,此刻更像一個垂暮的長者,目送著從這裏走出的一個又一個的希望,卻難說再見。白居易帶著對新鄭的百般不舍與眷戀,頭也不回地邁出了自己的腳步,他不敢回頭再望一眼走過的路,此刻複雜的心情,指引著他徑直向遠方走去。
初到異鄉的白居易,時常帶著對故鄉深切的眷戀,孤獨地在窗前佇立。良久,他凝望著遠方,口中似乎要說些什麼,卻又不知從何說起。此處縱有萬般美景,此刻也無法打動白居易。時局動蕩,背井離鄉來到這個陌生的地方,如果不是父親在此處為官。這裏,恐怕今生也不會與自己有任何的聯係。
白居易心中的萬般無奈,也隻好化作一聲歎息,縈繞心頭,久久揮之不散。白居易卻對故鄉有著如此割舍不斷的感情。對當下的時局,百姓的苦難,有著萬般的無可奈何。這樣的情懷,對他的一生,亦是一種無形的牽引。
在很長的一段時間內,他甚至不願涉足屋外半步。他隻想孤身一人,活在故鄉的回憶之中,即使是在回憶裏沉淪,也無怨無悔。
那時的他,終日在家中與母親為伴,手中掌握一本古籍,通過讀書來抒發自己寂寥的情懷。從離開新鄭的那一刻,他就開始對這個承載著自己命運的社會,有了新的認識,同時也陷入了對自己人生的思考之中。
他在韶華年紀,缺失了這個年紀應有的天真,反而增添了幾分涉世已久的成熟。他的世界開始沉靜得如一潭清泉,不曾泛起一絲漣漪。他的思念,恰如深不見底的大海,隻有深不可測的想象。
隻有經曆了這樣的生離死別才知道生命的可貴,經曆了戰亂才知道和平的美好。歲月流轉,在人們不經意間,春水冬流,日暮西沉,時間悄無聲息地經過生命,卻又不動聲色地流走,讓人無法捕捉到它的身影。白居易終於不再整日閉門不出了,他開始接受這個新鮮的環境,開始為自己寂寥的心尋找一份寄托。
故鄉此刻雖已被戰火吞噬,但美好卻永留心間,任誰都無法將它抹去。除了每日照例的讀書學習之餘,他開始走出家門。他驚喜地發現了許多這個日後被稱為自己第二故鄉,陸陸續續生活了二十幾年的符離的特有美景。他的心此刻如沐春風,被吹散了心中揮散不去的陰霾。當他向這個陌生的地方邁出第一步的時候,便有了一種似曾相識的感覺。這裏的景色沒有像新鄭那樣粗狂外露,而是羞怯地掩飾著自己的一切,等待著有人來探訪這耐人尋味的美。
自幼飽讀詩書的白居易,也曾幻想過前人詩作中楊柳依依,芳草萋萋的楚山吳江之美。如今親眼得見,果真得以讓名家大師為之傾倒。白居易所寄居的符離,雖算不上名勝之地,但卻有江南地區獨有的輕柔雋永之美,值得細細品味。
年幼的白居易,在探訪山的靈動,水的飄逸的不經意間,發現了此地讓他觸動頗深的地方——流溝寺。清幽淡雅間流露著一絲神秘的古刹,此刻正被一片鬱鬱蔥蔥的山林環繞,沒有過多琉璃粉黛的修飾,隻需正襟危坐,寧靜祥和自入人心。寺前溝壑縱橫,也有碧波日夜川流不息,象征古刹屹立不倒,福佑百姓。待到天朗氣清之日,抬頭望去,空中時常點綴朵朵祥雲,一片寧靜祥和,是清修歸隱之士的一片淨土。或到細雨綿綿,煙波浩渺之時,升起的點點霧氣。古寺宛如淩駕於仙境之中,更添一分神秘與迷離。
古刹儒雅清幽的氛圍也深深吸引著白居易。年少的他每當心煩意亂,心生惆悵之時,都會來到此地,聽悠揚的鍾聲在自己的腦海中回蕩,蕩滌自己的心靈。
生命中,他曾兩次為古刹題詞賦詩,可見古刹對白居易的影響之深,其中一首《重過流溝寺》“九月徐州新戰後,悲風殺氣滿山河。唯有流溝山下寺,門前依舊白雲多。”短短四句,雖通俗易懂,實則內頗深,詩中直言時局動蕩,新戰不斷,自己也對這個黑暗腐敗,時局動蕩的社會失望透了。但又恨自己隻是小小少年郎,無力改變這一切。
麵對戰亂,無計可施,還要背井離鄉,躲避戰爭的襲擊。想到正在經曆戰火的家鄉,正在四處漂泊的親人,自覺羞愧難當,眼中不知不覺間噙滿了淚水。
感時傷事的白居易還曾為寺中古鬆而作詩:“煙葉蔥蘢蒼麈尾,霜皮駁落紫龍鱗。欲知鬆老看塵壁,死卻題詩幾許人。”自此,古刹也因白居易的動情描繪,而成為了當地的獨有標誌。山川美景難掩古刹之美,清幽淡雅難解詩人之悲。
符離,其因草而得名,草也因形狀似“符”而稱之為“符”,而“離”字,則有形容小草生長茂盛之意。
或許,我們自幼最熟悉的那首“離離原上草,一歲一枯榮,野火燒不盡,春風吹又生”讓我們很早就熟知了唐朝詩人白居易。
《賦得古原草送別》是白居易的成名之作。十六歲的白居易,正是在符離,觸景生情,寫下了這首生命的讚歌。追隨著小草生命的痕跡,描述了這頑強而又生生不息的生命力。茂盛的小草,是符離的代表,放眼望去,一片蔥鬱。有繁盛就有毀滅,此刻的茂盛,給人希望,他日的枯黃,又會留下怎樣一片荒涼。
小草,在屬於它的季節,奮力地生長著,然而也終究逃脫不了春榮秋枯的命運。但它毫不畏懼,也無需惋惜,它將用自己頑強的生命力,演繹著一生的茂盛。即使野火焚身,卻可以愈挫愈勇。烈火隻讓人們看到了毀滅的悲壯,卻無從體會那重生的樂趣。烈火再猛,也無法將小草深埋地下的根毀滅,也無法席卷小草對大地純真的眷戀。靜待一襲春風來,化雨潑灑笑顏開。小草以迅猛的姿態回擊怒火曾經的狂嘯,一片蔥蘢之景,再次覆蓋了大地。
白居易讚揚小草頑強的生命力,堅韌的品格的同時,也在激勵著自己。正在戰爭中苦苦煎熬的百姓,此時正如烈火焚身的小草,經曆著肉體的疼痛,心靈的打擊。然而,他堅信無情的戰爭終有過去的一天,隻有小草般不屈的意誌,頑強的生命力,會迎來春回大地的那一天。
一個從來沒有經曆過災難的人,不會知道春天的可貴。一個隻知道災難的人,也無法感覺春色之美。白居易是這苦難群眾中的一人,他也曾深深地眷戀著自己的故鄉。如今,也在等待一縷吹向自己的春風,讓身處亂世的他,可以為世為民有一點貢獻。這樣一首生命讚歌,不僅時時激勵著每個人,也為白居易今後的仕途鋪平了道路。
其實,我們耳熟能詳的這首詩,還有另一番送別之意。此詩本為送別友人所作,但開頭四句所描寫的景象與強烈的節奏,讓凡讀此詩者,都無法忘懷。久而久之,傳誦下來的,隻有這四句了。而遠處的芳草綿延伸向古道,翠綠的草色連接著荒城。在此又送他鄉遊子遠去,萋萋的芳草也充滿別情。筆鋒自然一轉,以淒淒芳草,盡述離別之情。
獨在異鄉的這段時間,每當寂寞難耐,他總會想念家中兒時的夥伴和自己的手足兄弟。在此地,白居易也結識了幾位親如手足的兄弟,符離的俊傑,“符離五子”劉翕習、張仲遠、張美退、賈握中、賈沅犀。他們曾在學習上激勵共勉,先後考取了功名,也在閑暇時,泛舟同遊,作詩吟對,共賞楚山吳江之美景,為白居易孤寂的心找到了一絲安慰。
正值青春年華的我們,總會一次次不知不覺望向遠方,對遠方的道路充滿憧憬,盡管忽隱忽現,充滿迷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