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5章 明月青光一簡素(2 / 3)

生活的無常在官場的浮沉中體現得淋漓盡致。即使這樣,白居易還是保持著他那顆赤誠的心,不因外界的變化而有絲毫動搖。歲月在他的生命中不止留下了美麗的痕跡,一番起伏之後,那段經曆才讓其刻骨銘心。他在生命中體會著人生況味,苦樂交織,徐徐前行。

3.繁花深處

“花非花,霧非霧,夜半來,天明去。來如春夢不多時,去似朝雲無覓處。”白居易的這首《花非花》所說的正是禪者的心境。這首詩禪味濃厚,可以說句句是禪,字字是禪。

白居易所作此詩時,或許正因看破了禪中的真諦,清靜無為,便是禪者心中最純淨的世界。即使身處繁華深處,一時得意,也要記得,眼前的花與霧都是空虛不實的,好似那春夢般短暫,也似那不可追尋,捉摸不定。隻是人生兩麵,他一麵在佛理禪宗中找到了解脫,卻還有一麵始終牽著紅塵事。因此,他在超然灑脫和仕途理想中兩麵奔波。

在白居易做好諫官的本職工作之時,也不忘關心民生疾苦。少年時期兼濟天下的理想至今仍謹記於心,對於下層百姓的苦痛,他也是相當了解的。

李紳本是秘書省的校書郎,在從南方回到長安這一路上,被下層百姓不堪的生活狀況所影響,於是結合自己多年的感受與見聞,寫下了二十首組詩,題名為《樂府新題》,元稹也為其和詩十二首。

這其中的每一首詩,都是根據當時真實的案件有感而發。白居易得知了此事後,閱讀了兩位摯友的詩,也有感而發,和詩十首,作為一個組詩,取名《秦中吟》,但因為反應的事實比較片麵,因此經過擴充後,定名為《新樂府》。

白居易對所作的組詩相當重視,因為其中反映了當時社會中的各方麵的弊病,無論是軍事、政治、民情還是文化,都一應俱全。並且這裏的每一首詩都會描述一個主要事件,可謂一詩一事,每首詩又都飽含了白居易的感情,充斥著白居易的熱血,敘事與議論相融合,又可謂一事一議。其中較為著名的幾首有《賣炭翁》、《繚綾》、《杜陵叟》。白居易還親自為《新樂府》作序。

序曰:“凡九千二百五十二言,斷為五十篇。篇無定句,句無定字,係於意,不係於文。首句標其目,卒章顯其誌,《詩》三百之義也。其辭質而徑,欲見之者易諭也。其言直而切,欲聞之者深誡也。其事核而實,使采之者傳信也。其體順而肆,可以播於樂章歌曲也。總而言之,為君、為臣、為民、為物、為事而作,不為文而作也。元和四年,為左拾遺時作。”

白居易所作《新樂府》時,正是他被憲宗重用的時期,可以說是春風得意,他可以借此機會真正實現自己兼濟天下的理想。為了將百姓疾苦世間弊病說與皇上聽,甘願被人唾棄,被親友譏諷。而他明白自己所述的事實也將觸及某些權貴的利益,但卻對這些毫不畏懼。他對著長空潑墨,定讓那些欺壓百姓,胡作非為之人為之膽怯。

他就是這樣,雖然在官場打拚多年,但仍與許多做官的文人雅士不同,他始終保持著自己的原則,不忘初心。

天下人都有“達則兼濟天下,窮則獨善其身”的理想,但大多也都是注重兼濟天下,然而仕途不順的時候,才想到獨善其身。白居易與這些人不同的就是始終懂得這兩者之間的平衡,無論是“達”還是“窮”,他都不忘要保持一個平穩和諧的心態,這也與他多年來潛心修煉佛法有著密不可分的關係。

這一年白居易不僅在官場上得到重用,忙得如火如荼,家中也不時傳來喜事,他夫人為他生下了一個女兒。三十八歲的白居易初為人父,自然高興得手舞足蹈。從此後,他的生命中又多了一種新的期待。

由於《新樂府》的麵世,白居易被推到了風口浪尖之上,人們對白居易紛紛稱讚。然而此時的一件事,又讓無數人為之敬仰。這年的九月,成德軍的節度使王承宗用兵將保信節度使薛昌朝掠到了河北保定。此時傳到憲宗這裏,憲宗立刻傳諭派兵去解救薛昌朝,並且將所屬王承宗的德、棣二州割去。王承宗聽到這個消息後,拒不從命。於是憲宗大怒,削去了他的承宗官爵。

十月,憲宗下詔,任命吐突承璀為左神策軍護軍中尉,率軍征討王承宗。朝中文武百官聽聞此詔書,無不為之驚訝。吐突承璀原本就是憲宗為太子時,東宮中的一個侍奉憲宗的小太監,因為長期侍奉憲宗而在憲宗身邊得寵。現在朝廷派兵征討藩鎮,卻要派一個太監作為首領,如此荒唐之事,朝中大臣怎能坐視不管。若派吐突承璀去,則會讓世人嘲笑大唐無可用兵打仗之人。

於是禦史言官紛紛上書憲宗,白居易作為憲宗信任的近臣,自然是義不容辭。他上書對憲宗表名自己的態度,軍事大權,乃是關係到國家的安危,祖訓有言,絕不能允許宦官執掌軍事大權。如今對吐突承璀委以重任,必定會然藩鎮嘲笑我朝無人可用,定有反叛之心。也懇請憲宗不要自毀聖明,違背祖製,取笑後世。

白居易直麵憲宗的寵臣,無畏日後會遭到排擠,隻求心中無愧。於是,在白居易等人的合力勸諫下,憲宗最終還是削去了吐突承璀的四道行營兵馬招討使之職,改為招撫宣慰使。白居易的這一舉動,得到了人們的讚揚。

身處繁花深處雖可以領略到他人不曾經曆的風景,但眼前的美景卻隨時可以迷惑雙眼,讓人為之沉迷而不能自拔。而聰明的白居易卻懂得寵辱不驚,時刻都保持著一份平和的心態,去麵對仕途風雨。

4.身入風雪

隆冬中的狂風卷起層層雪花,瞬間將它們拋向空中, “忽如一夜春風來,千樹萬樹梨花開”最美的景象在那一刹開始,似虛似幻,宛如仙境。

其實,每個人對於這種對風雪的描寫與感受,大多是因為心境不同而各異。對於世間的一個普通百姓而言,寒冬中的一場瑞雪,自有吉祥之意,象征著來年的豐收。但元和六年的一場風雪對於自幼飽經風霜,半生曆經苦難的白居易來說,又意味著人生中一場新的轉折,盡管他已經在佛法的沉澱中變得波瀾不驚了。但這一場風雪的到來,既帶來了官場上了風雲突變也讓白居易靜若一潭清泉的心中,再次泛起了漣漪。

元和六年,春節的喜慶氣氛還沒有散去,人們還沉浸在新年的歡欣的餘溫中。一場及時的大雪此刻又降臨到了長安。繁華的古城,成了銀裝素裹。透著一種哀豔的美。

這場風雪讓白居易感受到了這一年,似乎將要隨著這狂風暴雪變得不再平凡。長安城內風雲變幻的政治並不似這雪中的長安城那般安靜寂寥。不久後,朝廷中就傳出消息,曾在“科舉案”中被改革派打壓,被憲宗貶謫的李吉甫,重新得到朝廷的任用。李吉甫的重新回朝,必然會掀起政界的一番風雨。李吉甫本就對當年“科舉案”中改革派的所作所為耿耿於懷,如今他再次回朝,大有死灰複燃之勢,同時也昭示著舊氏貴族的崛起,因此必然會對白居易等改革派人士有所行動。

白居易明白,他的仕途的前景並不樂觀,自己早晚會成為這場集團之間利益爭鬥的犧牲品。而對於貶謫,他毫無畏懼,隻是苦於自己會無奈被卷入這場爭鬥,多年來的努力與拚搏就在一朝一夕間付之東流,自己“兼濟天下”的抱負或許在餘生都可能無法實現,種種感慨都讓他不禁唏噓。

元和六年,本就沉迷於神仙學說的憲宗又對佛學產生了濃厚的興趣,他命令諫議大夫孟簡與右補闕蕭俛等人到豐泉寺去,將般若翻譯過來的那部《大乘本生心地觀經》進行再度潤色及翻譯。不久,幾人就帶著新譯好的經書回到了朝中。憲宗看後,喜不自禁,重賞了這些人。

自此之後,憲宗長期迷戀佛教,甚至到了癡迷的程度,深陷其中,不能自拔。

這年的三月三十日,檢校右仆射嚴綬因長期依附在宦官集團中,終於在這一年被提升為江陵尹、荊南節度使。

白居易對此人的行為及背景早就有所耳聞,覺得他根本無力擔任此職位,如此草率的晉升,對於朝中的政治及黎民百姓,都是百害而無一利的。因此他向憲宗上書,痛陳弊病,但此時沉迷於佛學中的憲宗,對於白居易的上書,毫無反應,仍然堅持最初的決定,我行我素。

白居易看到自己的上書沒有任何影響,對於朝中的形勢感到萬分迷茫,對於自己的仕途也感到無比的擔憂。心中抑鬱難耐,再次回到佛學中尋求出路。

禍不單行,心事重重的白居易在這一年的四月再次遭受到了人生中的一個重大的打擊。

那一日,在朝中忙於政務的白居易突聞噩耗傳來,母親在長安的家中投井自盡了,享年五十七歲。

初聞噩耗的白居易無法相信這是真的。母親年幼喪父,幼年隨著母親回到娘家過著寄人籬下的生活,苦難的生活似乎早已在她的生命中埋下了種子,並且生根發芽瘋長起來。好不容易熬到了出嫁的年齡,母親又被家庭安排到了一場不幸的婚姻中,本來萬念俱灰的母親在白居易出生的那年,終於看到了人生的希望。隨著白居易跟弟弟行簡都茁壯成長起來,小弟金剛奴又順利降生,給了母親莫大的安慰。

但命運就是如此的無情,一次又一次地讓這個女人在歡喜之後迎來莫大的錐心之痛。白發人送黑發人,金剛奴離世,讓精神上本就不堪一擊的母親徹底崩潰。然而悲劇還在接二連三的上演,剛剛從喪子之痛中走出的母親,又在中年經曆喪夫之痛。

本就有深有疾患的母親患上了精神疾病。白居易在為官後,多處尋訪名醫,也嚐試過許多名貴藥材,但母親的病仍然不見起色。母親病發之時,還多次想要自殺,但都被人救下,免於一死。

白居易由於平日裏公務繁忙,對母親疏於照顧,為了提防母親出事,他找了幾個身強體壯的婢女日夜看護著母親。但沒有想到,母親還是在婢女沒留意的瞬間,投井自殺,走向了她所期許的解脫之路。這讓白居易悲痛之餘更多的是內疚和自責。母親悲苦的人生片段,都向他潮湧而來。

年幼時,母親日夜嗬護,親自教他執筆寫字、識字賦詩。少年時期,白居易雖是因躲避戰亂而南下,但在江南的那段時間,也多是縱情山水,對於家中的事物,未曾過問。沒有為母親分擔家庭的重擔。入仕之後,又深陷官場的爭鬥之中,對於官場之事的思慮遠遠多過了對生病的母親的照顧。

白居易無數次地在設想,如果能再給他一次機會,如果他對母親多一些照顧,如果隻是改變命運中某一個轉折,如果……無數種假設的可能性在他的腦海中飛過,可關係到生命時,再多的假設都是惘然。唯今,他能做的,也隻有回憶,懷念,悲傷……

考慮到將母親真實的死因公之於眾不免會遭到世人的議論,他便都對外宣稱母親是在後院賞花時,不慎墜井身亡的。於是,他給了母親一個美麗傷感的終點,帶著花的芬芳離去。

母親像風一樣離去,抽走了所有的疼愛。白居易仿佛被掏空了靈魂,無心為官。帶著內心不安的譴責他與弟弟行簡紛紛辭官,曆經了一路顛簸,白居易和弟弟將母親的靈柩平安的運至故裏,帶著對母親最後的一份哀思,埋葬了母親。從此,他們也開始了丁憂守孝的生活,以此表示對母親的最後一份孝心。此後白居易卻深陷於母親離世的痛苦中,久久不能自拔。

這世界裏,得失之間走會有一個平衡點。因為這次回家丁憂,對於白居易來說,未嚐不是一件幸事。李吉甫再次回朝使得朝中風雲突變,白居易此時辭官,恰好避免了不必要的爭鬥和無謂的犧牲。從聽聞李吉甫回朝的那天起,他就預感到一場政治悲劇是在所難免的。也是從那時起,白居易有了退隱的想法,如今正是一個恰當的時機。

其實,他退隱之心並不是對官場生活的逃避,而是他從佛法中領悟到,佛說:“糾結於自我,就是一切煩惱的根源,就是萬惡之源。”一切的煩惱都是因過度糾結於“自我”這個本身。由於時常無法滿足對欲求的追逐,所以煩惱隨之產生。白居易從中感悟到,隻有忘卻“自我”才能使身心得到真正的釋放,才能獲得真正的幸福。而在明爭暗鬥的朝廷中,經曆許多身不由己使他的很難忘卻“自我”,也就難以尋找真正的快樂。

他的眼前晃動的盡是欲望和權謀的紛爭,盡是政治的灰暗和百姓疾苦。縱使閉上雙眼,那些畫麵依舊會在腦海裏一一浮現。他難以控製悲憫的心,便隻有逃離這個世界。這時,也隻有退隱才能讓白居易感到片刻的安寧。

其實在《隱幾》的詩中早已流露出了他的歸隱之意,“身適忘四支,心適忘是非。既適又忘適,不知吾是誰。百體如槁木,兀然無所知。方寸如死灰,寂然無所思。今日複明日,身心忽兩遺。行年三十九,歲暮日斜時。四十心不動,吾今其庶幾?”曆盡人世滄桑後,他的心已成灰,當望著歲暮斜陽之時,他又怎會不心生感慨。人生遲暮後,寧靜才是最大的渴望。

白居易在少年時期就四處遊曆,多處漂泊,養成了他桀驁不馴狂放不羈的性格,這也是他的本性所在。這種個性也是把雙刃劍,這種豪放的性格,雖可以直言不諱地指出朝廷中的許多弊病,深得皇上喜愛。但大多數時候,這種性格帶給他的或許是政治上的災難。而對於自己的這種性格的利弊,白居易也是深知的,但他並不會改變。他曾在詩中這樣做了自我評價。“我貌不自識,李放寫我真。靜觀神與骨,合是山中人。蒲柳質易朽,麋鹿心難馴。何事赤墀上,五年為侍臣?況多剛狷性,難與世同塵。不惟非貴相,但恐生禍因。宜當早罷去,收取雲泉身。”

人們可以逃離眼前的世界,但卻始終逃離不了心緒的呐喊,心之殤唯有麵對,等著時間將愛與痛風幹。

時間是一把鋒利的刀,可以催老容顏;時間也是一劑良藥,可以衝淡一切的悲傷,白居易在安葬了母親之後,逐漸地從悲傷中走了出來。他不再執著於自我,開始在歸隱在鄉間的生活中找尋人生的樂趣。

多年來在官場中的鉤心鬥角,爾虞我詐,使得白居易的精神時刻都處於緊繃的狀態之中。當初的豪放不羈、無所顧忌,如今被言行謹慎、小心翼翼所代替。行走在官場中的他,好似身陷牢籠一般,說什麼、做什麼都不能夠全然隨心,早就沒有自由可言。雖然他沒有趨炎附勢,白居易卻覺得他一點點地在官場中迷失了自己。

他常在佛教中沉澱自我,同時也對“富貴”一詞有了新的理解,“富貴”即是得到的時候讓人無比忐忑,失去的時候又讓人追悔莫及的東西。而人們的一生大多是在追隨它的過程中不斷體會從滿足到失望的。白居易既然已經看透了這些,自然希望歸隱山林,因為在山林中的生活是無數官場之人羨慕和渴望的。

白居易退隱的時候正值初夏,沒有烈日當頭,卻有清風徐徐。那也是鄉間的景色也正是一年中最美的時候,遠遠望去,總是一片生機,一片祥和。他的心已經很久都沒有這樣平靜過了。如今算來,應該算來是因禍得福。

初到此地的時候,白居易的身體本不是很好,但幾個月之後,或許是因為這裏的景色讓人心曠神怡,也或許是逃離了厭惡的官場,白居易的病竟然奇跡般地大有好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