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中幾番波折讓白居易擁有了無所畏懼的堅強,曆經風雨後的懂得和走過千山萬水後的灑脫。
白居易深陷在與錢徽共遊的美好回憶中,轉而,他又想到了另外一位摯友——元稹。
自老友元稹被貶官江陵後,對老友的思念隻能寄托在書信往來中。久而久之,書信也漸漸成為了他們彼此之間相互和詩的途徑,在與元稹和詩的過程中,白居易的寫詩風格和形式都有了不小的變化。
《代書詩一百韻寄微之》就是一篇五言長篇敘事詩,詩中主要講唐憲宗元和年二月,元稹任監察禦史,三月奉命赴東川按獄,劾節度使嚴礪違法加稅,為八十八家冤事平反,為執政者所忌,還京後貶為分司東都。次年春,任左拾遺、翰林學士的白居易上疏論元稹不當貶,未被采納。白居易寫這首五言長篇諷喻詩,為元稹鳴不平。“簡威霜凜冽,衣彩繡葳蕤。正色摧強禦,剛腸嫉喔咿。常憎持祿位,不擬保妻兒。養勇期除惡,輸忠在滅私。下鞲驚燕雀,當道懾狐狸。南國人無怨,東台吏不欺。理冤多定國,切諫甚辛毗。造次行於是,平生誌在茲。道將心共直,言與行兼危。水暗波翻覆,山藏路險巇。未為明主識,已被幸臣疑。木秀遭風折,蘭芳遇霰萎。千鈞勢易壓,一柱力難支。
元和年間,這種詩體廣為流傳並被爭相模仿,後來就形成了“元和體”。
3.別離青山
靜謐的歲月中,時光悄悄地帶走了我們絢麗的年華,蓬勃的青春,留下了暗淡而深邃的孤獨。生活中許多動人的瞬間也被歲月斑駁成記憶的碎片,隨季節的變換而被塵埃覆蓋,漸漸退去原有的本色,模糊了深情的雙眸,在光與影之間煙消雲散。
田間的貧苦生活還在繼續著,雖然受到朝中朋友的多方幫助,但也不是長遠之計,這時的白居易眼疾更加嚴重,真可謂是屋漏偏逢連夜雨。這病痛對白居易來說無疑是雪上加霜。本就為家中的經濟狀況而日夜愁眉不展,現在自己的身體再遭疾病,怎能讓人不鬱悶。
白居易心中十分清楚,這眼疾是因為自己看到幾位至親相繼離世後,哭幹了眼淚造成的。而要想治愈眼疾,尋醫問藥是無用的。他知道隻有在佛法中閉目養神,沉澱自我,做到了六根清淨,無欲無求,眼疾才會自然痊愈。
靜默無聲的淚水如雨後的潮濕輕輕撫平了白居易不安的思緒,純澈了一段緩緩而過的流年。
在朝為官的錢徽聽聞了在田間務農的白居易生活日見拮據,同時又不幸染上眼疾,除了金錢上的幫助,錢徽更親自寫了一封書信。在白居易看來,這書信比任何靈丹妙藥對他的病都有效,更讓他感覺到了與錢徽之間這份情義的真摯。內心有感而發,於是又賦詩一首。《得錢舍人書問眼疾》“春來眼暗少心情,點盡黃連尚未平。唯得君書勝得藥,開緘未讀眼先明。”
從朋友們的書信中,白居易得到了心靈上的安慰,偉大的友誼為他撥開了眼前的迷霧。頓時也覺得眼前明亮了許多。
轉眼間到了轉年的開春,又是一年的希望之際。白居易的人生已經經曆了幾十個春秋,而這一年的春回大地,他卻沒有看到希望。此時家中的積蓄已經無法滿足一家人的一日三餐了,他也落到了不得不為五鬥米而折腰的窘境。
弟弟行簡看到家中如此的窘境,作為家中的男人,自然也要負擔起家庭的重擔。於是他決定遠走他鄉,應梓州刺史劍南東川節度使盧坦的邀請,去往梓州擔任他的幕僚。
白居易送走弟弟的那天,本就有眼疾未愈,麵對兄弟的離別,他再次潸然流淚,視線模糊了弟弟遠去的身影,也讓他看見了心中漫出的痛。
想到弟弟是因為家中的潦倒而不得不遠行外出工作,做哥哥的總是內疚不已。行簡離開後,白居易在思念與內疚中度過了許多個日日夜夜,他多次想要動身去找弟弟,但卻因身體條件不允許而被迫放棄了這個念頭,隻能任由這種情緒纏繞心頭。
他將這份兄弟之情也投射在佛學中,他終於明白,自己雖追隨佛教多年,但始終沒有做到真正的六根清淨,真正的忘我。他還是時常因塵世的喜怒哀樂,被悲歡離合牽絆著自己的情緒,因此並不是佛學無用,而是這諸多的牽絆讓他始終無法真正融入到佛教中。
“遠水解不了近渴”行簡背井離鄉去做官,也並沒有徹底解決家中經濟上的困難,當時形勢下,白居易也隻好自己想辦法了。此時他隻好求助於現在還在朝中做官的幾位朋友,希望能夠通過他們來為自己在朝中疏通一下關係,謀個一官半職。
白居易有這樣的想法也不是突發奇想,他選擇別離青山,重返仕途,一方麵是為了改善家中的經濟狀況。另一方麵也是因為他那顆本就不安穩的為官之心,又在蠢蠢欲動了。
雖然退隱多年,但對於朝中的情況還是有所耳聞的,這些年朝中所發生的人事變動,利益爭鬥,他都略知一二。
白居易想要重返仕途並不是單純對名利的追逐,也是為朝廷的安危而擔憂。雖然他口中曾說著自己想要歸隱山林的決心,也說過十分享受田間耕作的悠閑自在,但一個曾被君主寄予厚望,被百姓讚賞有加的文人雅士怎能就此甘於平凡的生活,他明了自己內心深處的渴望。
百般思量之後,白居易給好友錢徽和崔群寫了一首詩《渭村退居寄禮部崔侍郎翰林錢舍人詩一百韻》“聖代元和歲,閑居渭水陽。不才甘命舛,多幸遇時康。朝野分倫序,賢愚定否臧。重文疏卜式,尚少棄馮唐。由是推天運,從茲樂性場。籠禽放高翥,霧豹得深藏。世慮休相擾,身謀且自強。猶須務衣食,未免事農桑。薙草通三徑,開田占一坊。晝扉扃白版,夜碓掃黃粱。隙地治場圃,閑時糞土疆……”
詩中記錄了幾人的情義,從最初的共同遊曆佛寺,探訪名山,到當年在朝為官時,幾人也曾為了共同的理想拚盡了全力。詩中也不忘感謝在自己貧困潦倒之際,還依然關心自己的兩位摯友,他們之間的情義早已超越了世俗的界限,更不能以金錢衡量。
這份友情是如今的人們無法企及的,即使他們的人生來去匆匆,卻也有著“春風知別苦,不遣柳條青”的別情,雖然長別離,短相聚,可心中的友情卻柳色長青,洋溢著那般灑脫和清新。
最重要的是,這詩中表達了白居易想要重回官場的意願,他希望崔、錢二人能夠為此事在朝中出一份力。不過白居易與一般的文人雅士不同的是他的這種時刻關心朝廷動態,伺機而動的那份心態,是發自內心自然而然的流露,而不是刻意為之。
白居易在詩中暗示了友人要在朝中為了援引自己而盡一份力。但他又擔心如今朝中奸佞橫行,政治集團之間爭鬥不斷,選擇這個朝中風雲變幻多端的時候重返仕途,無疑是困難與危險的。珠寶隻有沉入水中才是寶藏,金子容易得到卻不一定能給人帶來吉祥。漸漸與親友疏遠了,是因為有病在身需要尋醫問藥。平息生活中的紛亂與煩惱,需要參禪入定,保存神氣而入坐忘。斷除了愚癡為了求智慧之劍,救濟了人間的苦難才能得到智慧之船。不動搖他的誌向,無欲無求,才是他想依靠的故鄉。自己的身心與世間的煩惱,都將隨著遠離塵世而被拋之腦後,忘於塵世間了。
這首詩並不是白居易在刻意的自詡自己清高,而是傾訴了他心中此時的那種矛盾與糾結。一個苦讀多年在官場上打拚了多年的文人雅士,怎能就因一次丁憂守孝而就此遠離官場,放棄他所追求的一切。
這一次,一顆曾單純如水的心,在曆經了浮沉與變換而變得更加執著。即使心碎也要裝作無所謂,即使灑脫也會有無言以對,這顆執著的心承載了太多的淚水,太多的疲憊。
收到了白居易的書信後,錢徽和崔群立刻開始為白居易為官之事奔走。此時這二人在朝中可以說是位高權重了,崔群在本年的六月從翰林院調往禮部,拜為禮部侍郎。錢徽也從翰林院遷出,封為中書舍人。有了這兩個人為自己鋪平朝中的道路,白居易是算是安心了。
白居易將自己的心事向友人傾訴了之後,頓時覺得心中豁然開朗,眼疾也逐漸好轉。那邊友人在為自己的積極奔走,這邊的白居易卻覺得如果自己此時不好好遊曆一下當地的山水風景,再次重返仕途之後,恐怕就鮮有機會了。況且上次遊覽藍田山,因為自己的體力不支,沒有盡興,這次更要彌補當初的遺憾。
此時恰逢好友張殷衡來訪,於是八月初的一天,白居易就與好友結伴前往藍田山了。
藍田縣位於秦嶺北麓,關中平原東南部,是古城西安的東南門戶,縣城距西安35公裏。公元前379年始置藍田縣,迄今已有兩千多年的曆史,因境內盛產美玉而得名。藍田縣中的山巒起伏不定,境內還有著名的景區,燕國義士荊軻墓,漢代才女蔡文姬墓,隋唐水陸庵、竹窺寺,唐詩人王維輞川別墅故居,王順山,輞川溶洞,以及湯峪。
縱然有這些美景,白居易仍然不忘此地王川山上有個悟真寺,悟真寺在長安東南部約五十公裏的藍田縣境內,是聞名中外的淨土宗祖庭;寺依終南山北麓,岩崖峻峭,曲水回環,茂林幽篁,流雲飛瀑,自古即有“聖坊仙居”之稱。在顛簸的山路中白居易被友人攙扶著,蹣跚地走向自己心中的聖地。
道路雖崎嶇難行,但山路兩旁的風景卻是那樣的迷人,或許是鮮有人至此,因此這風景竟有一種遺世獨立的孤美,仿佛時刻在等待著他日能有執著的有心人會來欣賞它的美。
終於走到寺廟的門前,白居易長舒一口氣,抬頭望著頭上湛藍的天空,此刻雲霧盡散,留下的隻有一片碧藍如洗的純淨。
再次回眸忘去,自己好似置身雲端,飄飄欲仙,回首身後群山圍繞,一座座似拱手作揖,仿佛全都拜倒在這悟真寺強大的氣場之下。轉身踏入悟真寺,寺內寂靜幽暗,大殿內竟無一人,白居易此時才真正地感受到什麼叫做真正的心靜如水,那份靜謐與祥和是他在任何一個寺廟中不曾感受到的,這時的白居易或許該後悔自己要重返仕途的打算了,他更想留在這裏,因為他始終認為自己本就是個“山林”之人。
白居易與友人在悟真寺一住就是五天,每日在這裏聽僧人傳授佛法,講述這山間的奇聞異事,欣賞著寺廟中珍藏的藝術珍品。
幾日之後,白居易感覺自己仿佛與這寺廟融為了一體,他覺得自己與這裏的僧人並無區別了。
轉眼間,到了離別的時候,縱使寺中氛圍如此優雅寧靜,但他最終還是無法真正從凡塵中抽離,現實無奈,白居易還是要回到家中,還是要麵對政治走向朝堂。
白居易將他多日來的感受寫為《遊悟真寺詩》“元和九年秋,八月月上弦。我遊悟真寺,寺在王順山。去山四五裏,先聞水潺湲。自茲舍車馬,始涉藍溪灣。手拄青竹杖,足蹋白石灘。漸怪耳目曠,不聞人世喧。山下望山上,初疑不可攀。誰知中有路,盤折通岩巔。一息幡竿下,再休石龕邊。龕間長丈餘,門戶無扃關。俯窺不見人,石發垂若鬟。驚出白蝙蝠,雙飛如雪翻……”
離開了悟真寺,白居易也要與好友張殷衡分別了,多日的遊曆讓兩人都不忍割舍這美景良宵,但張殷衡要趕去江東赴任,不得不與白居易暫時作別。臨行前,張殷衡向白居易求詩一首,希望以此來作為紀念。白居易聽到好友隻有如此簡單的要求,自然是責無旁貸,於是滿懷不舍之情,寫下了《遊悟真寺回山下別張殷衡》“世緣未了治不得,孤負青山心共知。愁君又入都門去,即是紅塵滿眼時。”
雖然兩人都想終身留在這佛門的清修之地,怎奈塵緣未了,隻能白白辜負這美景了。
送走了友人,白居易也沒有回家,而是又去遊覽當地的另外一個寺廟。此廟名為感化寺,寺廟本身雖不出名,但寺中有一僧人,相傳他自入方丈室以來,二十年來都不曾出室,這僧人名叫義福,後來他的故事被人們傳為一段佳話。
來到感化寺後,白居易無意間在牆上看到老友元稹和劉敦質所題寫的詩作。也曾了解到王維在此題過一首《過感化寺曇興上人山院》,於是百感交集,詩興大發,也在此寫下了那首《感化寺見元九、劉三十二題名處》“微之謫去千餘裏,太白無來十一年。今日見名如見麵,塵埃壁上破窗前。”一詩。
“微之”是元稹的字,元稹被貶去江陵,如今距離自己千餘裏。“太白”是劉敦質的字,劉敦質在貞元二十年就英年早逝了,距今正好有十一年了。今日見到他二人的題名,心中翻騰著萬千感慨,悲傷不已。白居易與元、劉二人都是早年在長安就相識的,誰知多年後幾人卻各自分離,甚至天人永隔。回憶起這些,就立於滿是灰塵的破窗之前,痛哭了一番。
那些逝去的蒼白歲月,湮滅了燦爛如火的青春。多年後他回首跋涉過的足跡,匆匆而來,隻是孤獨的一個人,那曾經的腳步聲卻始終溫暖著歲月,沉寂在夢中。
4.重返仕途
春去秋來,仰望蒼茫大地,白居易就仿佛是那大唐秋日裏的一隻蟬,孤獨地放聲歌唱,不理世間繁華,不睬虛榮與喧囂。用盡今生的最後一絲氣力,書寫一個生命的傳奇。
朝廷中政治又起波瀾,淮西章義軍節度使吳少陽去世了,他的兒子吳元濟想利用手中的兵權借機謀反,於是向朝廷隱瞞父親去世的消息。
一個月後,帶著軍隊背叛了朝廷。朝廷得知此事後,立刻派兵征討,荊南節度使嚴綬率領申、光、蔡等州兵馬前去征討。而白居易的摯友元稹也隨之出征了。
得知了此消息的白居易十分為好友擔心,但誰知此時元稹家中又傳出不幸的消息,元稹的妾室安氏因病離世。
白居易覺得,元稹的遭遇確實是值得世人同情的,他本是一個風流倜儻的書生,才華橫溢,不知有多少女孩曾為他動心,但他卻無緣與心愛之人白頭偕老。從初戀崔鶯鶯到愛妻韋叢,再到現在的安氏,全都離他而去,這一切都隻能說是天意難違,世事無常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