憲宗一邊派軍征討著叛變的吳元濟,一邊平衡著朝中的勢力。因為在這個時候,舊氏貴族集團的代表人物李吉甫病逝,舊氏貴族一派頓時群龍無首。然而進士一派卻是甚感欣慰,大家歡欣雀躍。
遠在山林的白居易此時也聽到了這個激動人心的消息。他也為之興奮,這樣一來,自己的複官之路頓時變得光明了起來。可是等待了一個多月,也不見朝廷下旨,心中忐忑難安的白居易寫下了一首《夜坐》“庭前盡日立到夜,燈下有時坐徹明。此情不語何人會,時複長籲一兩聲。”以此表達心境。
白天的時候,即使整日躺在床上,也不覺得有絲毫困意,夜晚又時常在燈下獨坐到天明。這其中的感情要是不說出來,又有誰會理解,想到這些又不禁長歎兩聲。
不久,朝中終於傳出了好消息,至少對於白居易來說,這是個意外的驚喜。這年的十二月二十五日,曾代表進士派掀起一股改革之風,但當年的“科舉案”卻讓作為主審官的韋貫之遭到了貶謫。如今複出,重新成為進士派的領導人物,並且白居易與韋貫之的私交不錯,當年“科舉案”爆發之時,白居易也曾上書勸諫,為韋貫之等人鳴不平。
幾日後,經過崔群,錢徽,韋貫之在朝中的操縱與運作,召白居易回朝任職太子左讚善大夫的詔書終於下達。接到詔書的那一刻,白居易百感交集,經過了四年的田間貧苦的生活,四年的沉澱,讓白居易再也壓抑不住內心深處的寂寞,他終於又可以回到了朝廷。
白居易曾是一個不時流露出退隱之意,並明確表態不想再回官場的文人士大夫。而現在的喜悅又好似一種無聲的嘲諷。但事實上,受當時的社會影響,不少文人士大夫都有著同樣的心態,這在當時被稱為一種“雙遣”的思想。
白居易接到詔書後,一刻也沒敢耽擱,當即就啟程,雇了一頭毛驢,帶著自己行李,踏上了赴任之路。
數九寒天的冰天雪地間,隻見一個頭發半白,牙齒稀疏的老人,孤獨地趕著一頭毛驢,迎著寒風消失在了鄉間小路的盡頭。
也許此時的白居易心中是歡喜的,因為太子左讚善大夫官職上雖不及翰林院學士,隻是正五品而已,平日裏主要是規勸太子的言行舉止,未經允許,不得過問朝政。這樣的官職正是白居易所期盼的,他很怕此官職會被人頂替或是撤銷,於是滿懷信心的向長安奔去。
來到長安的白居易似乎又遇到了一些問題,初到長安的白居易由於沒有足夠的金錢,無法在皇城周邊租到房子。隻好暫時租住在曲江邊一個距離皇城較遠的院落裏。
由於距離皇城較遠,白居易每天上朝就很不方便,天氣不好的時候,尤為困難。但這些問題比起他在鄉間的這些年所曆經的苦難已經不算什麼了。因為他有足夠的勇氣凝望寒冬的盡頭,隻待那獨立枝頭的傲雪寒梅。就好似白居易曾經在回複好友李紳的書信中說過的那樣:“莫歎學官貧冷落,猶勝村客病支離”。
上朝途中的艱苦和生活上暫時的貧困都是命運為他插播的序曲,他早已看淡了一切。元和十年正月剛過,老友元稹就回到了長安,好消息接連不斷,元稹回來沒多久,當初隨著王叔文一黨一起被貶官的劉禹錫、柳宗元此時也都被重新召回了京城。
朝廷的政壇之上,一改往日沉悶的氛圍,忽然變得熱鬧起來。從此長安又多了一夥思想激進,放蕩不羈,全心致力於改革的年輕人。雖然這其中的許多人都曾因自己的所作所為而付出了慘重的代價,但仍然不改初心。
幾位誌同道合的年輕人相聚在一起,除了討論當前的政治情況,就是結伴同去遊山玩水,飲酒賦詩。他們還都對佛教有著濃厚的興趣,於是經常往來於長安的各大寺廟。其中較為著名的就是安國寺,薦福寺,大興善寺等。
白居易雖然居住在一個遠離皇城的郊外,但地方較為寬敞,無拘無束,可以時常邀請朋友來家中做客,喝酒享樂,生活的自在舒適。在《朝歸書寄元八》中就記錄了這一閑適的生活狀態。
“進入閣前拜,退就廊下餐。歸來昭國裏,人臥馬歇鞍。卻睡至日午,起坐心浩然。況當好時節,雨後清和天。柿樹綠陰合,王家庭院寬。瓶中戶縣酒,牆上終南山。獨眠仍獨坐,開衿當風前。禪僧與詩客,次第來相看。要語連夜語,須眠終日眠。除非奉朝謁,此外無別牽。年長身且健,官貧心甚安。幸無急病痛,不至苦饑寒。自此聊以適,外緣不能幹。唯應靜者信,難為動者言。台中元侍禦,早晚作郎官。未作郎官際,無人相伴閑。”
離開官場已是幾載光陰,與朋友們分別的時間更是長久,這些年來雖說生活清貧,但自在的生活狀態卻讓他感覺到思想是富足的。如今朋友歡聚一堂,除了多年未見的老友,也有許多佛教中人,大家妙語連珠,徹夜暢談,即使生活清貧,卻落得愜意自在。
可是,好景不長,還沉浸在團聚在喜悅中他們,由於狂放不羈的性格,每日飲酒作詩,開懷暢飲,經常成群結隊地出現在朝中。
樹大招風,他們很快引起了朝中舊氏貴族以及宦官集團的注意,這朝中的兩大集團,本就將進士派視為異己,現在他們紛紛回朝,必定會觸及他們集團的利益,因此他們想盡一切辦法,散播謠言,汙蔑進士派的劉禹錫、柳宗元等人。結果劉禹錫,柳宗元等人,在重回長安的一個月後,再次被貶。
柳宗元被貶為柳州刺史,劉禹錫別放逐的地方最遠,他被貶至播州為刺史,那裏人煙稀少,極為荒涼。幸好與劉禹錫交情甚好的裴度此時擔任禦史中丞,他以劉禹錫家中有年邁的老母親需要劉禹錫來盡孝心不宜遠放為由,將劉禹錫放逐到了連州。
而此時的白居易因為在朝中的官職無關緊要,還未曾威脅到兩大集團的利益,因此這次他並未被列為主要排擠對象,但他們也知道,白居易這樣的人在朝為官,就是他們永久無形的壓力。
白居易就這樣看著朋友們離開了自己,剛剛平複的心情,此刻又變得焦躁不安,前幾日還一片歡聲笑語,如今卻隻剩自己孤單一人,這巨大的反差,讓他怎樣經受得住。
輾轉難眠的白居易隻好將自己放逐在書海之中,誰知剛翻了兩頁書,眼疾就突然發作,疼痛難耐,於是敷上了藥,閉目養神了,不知不覺間竟進入了睡夢之中。
他夢到了曾經的摯友裴垍,夢中浮現了兩人曾經的許多畫麵,共同在朝為官,互相勉勵,也曾舉杯暢飲,共敘心中理想。夢中的白居易正在為能有這樣一位知己而興奮不已,醒來卻知那隻是南柯一夢。於是在空虛與失望之際寫下了這首《夢裴相公》“五年生死隔,一夕魂夢通。
夢中如往日,同直金鑾宮。仿佛金紫色,分明冰玉容。勤勤相眷意,亦與平生同。既寤知是夢,憫然情未終。追想當時事,何殊昨夜中?自我學心法,萬緣成一空。今朝為君子,流涕一沾胸。”
夢中的情景曾是那樣的真實,真實得讓人伸手可及,逝者的音容笑貌全都浮現在眼前,夢中的回憶仿佛都如昨日發生的一切,雖然已將生死和生命中的緣起緣滅看得淡泊了,但麵對摯友的離世,如今的窘境,白居易還是忍不住失聲痛哭起來。
水,如果枯竭,就會隻剩結冰後的風平浪靜。淚,一旦流幹,就會隻剩堅定後的決心。而這顆心一旦沉寂下去,就會隻剩萬物皆空的淡泊,而白居易正是如此。
5.紅樓尋禪
璀璨的星空中那一輪明亮的彎月透過沁人心脾的寒光,照進心中,似一首舒緩的樂曲,令人放緩暫時的憂愁。那聲音雖輕微卻深刻,依稀陪伴在我們生命中的每個瞬間,勾起過往的無盡懷念。
真實的夢境讓白居易不忍相信那唾手可得的卻不是真實的,醒來後那失聲痛哭中,又不止有失望,還有對於劉禹錫等人再次被貶的無奈。
痛苦中的他隻能如法炮製,再次在佛教中找尋解脫的方式,當時的長安有所寺廟叫安國寺,在安國寺的紅樓院中,有位廣宣和尚,是白居易與劉禹錫等人多年的朋友,他們多次互相唱和詩歌,後因名聲大噪而被招至內廷侍奉,皇上賜居安國寺的紅樓院。
一日,白居易閑遊到安國寺,廣宣和尚看到他的到來,興奮不已,讓他在大堂坐定,沏上一壺從故鄉四川帶來的香茗,拿出近日所做的一組應製詩,讓白居易品鑒。這組應製詩內容包含十首內容詳盡,語言優美的詩篇。
所謂應製詩,隻不過是應皇上的要求,將佛教中的道理寫進詩篇中,或者是借助事物來隱喻一些道理,讓人們每當讀到這些詩的時候,都有一種恍然大悟的感覺。
由於唐朝曾出現人類社會曆史上最鼎盛的時期,因此文化在鼎盛時期也體現在詩歌上,詩歌可以算是唐朝的一種標誌,這時的社會上又出現了一些擅長寫詩的僧人。這些僧人將佛法蘊藏在詩歌中,並且經常在社會中通過詩歌與當時著名的詩人相互應和,久而久之,這就成為了一種風潮,以廣宣為首的一群善於寫詩,有濟世思想的僧人。
本來佛教主張六根清淨,是不允許僧人寫詩的,但若真能通過此方法,將佛法傳播給民眾,這豈不是迎合了佛家的那種普世的理念。白居易讀著他的詩,不自覺地將目光停留在了這樣一首詩上,《寺中賞花應製》“東風萬裏送香來,上界千花向日開。卻笑霞樓紫芝侶,桃源深洞訪僊才”上界的花朵盛開的時刻,萬裏飄香,讓人瞬間感覺到無需再去追尋桃花源的虛幻不實,而應留在這安國寺中欣賞。此詩正是讚頌了寺中的美景。
的確如此,在踏入安國寺的那一瞬間,能感覺到的,隻有安靜和祥和,外界的浮躁和喧囂都被拋至凡間,而這裏,就卻宛若仙境一般。他可以將紅塵事一一放下。功名利祿,家國天下,都與他無關,在這裏,他隻是自己。
白居易讀過這首詩之後,頓時覺得豁然開朗了許多,於是要求廣宣和尚將這首詩贈與自己。廣宣和尚欣然答應,但也要求白居易回贈一詩。《廣宣上人以應製詩見示因以贈之詔》“道林談論惠休詩,一到人天便作師。香積筵承紫泥詔,昭陽歌唱碧雲詞。紅樓許住請銀鑰,翠輦陪行蹋玉墀。惆悵甘泉曾侍從,與君前後不同時。”
這裏的“道林”“惠休”都是當時較有文采的詩僧。“惠休”本名為湯惠休,南朝宋詩人,字茂遠,生卒年不詳,早年為僧,人稱“惠休上人”。因善於寫詩被徐湛之賞識。孝武帝劉駿命其還俗,官至揚州從事史。鍾嶸《詩品》作“齊惠休上人”,可能卒於南齊初。惠休和尚也是史上第一位以男女之情來為眾生論述佛教道理的。
白居易這首詩的大意是:聞名遐邇的廣宣和尚被皇上拜為佛學老師,多次出席皇上的宴席,也曾應製作詩。皇上非常喜愛他,賜他入住安國寺紅樓院,時常乘坐皇上的輦車出行於皇宮內外。白居易感慨自己與廣宣和尚都曾是皇上身邊的近臣,但卻不能同時侍奉皇上。
廣宣和尚看後欣喜萬分,命人好好珍藏,並提筆為皇太子賦詩一首。詩中也不忘稱讚白居易幾句,他說太子身邊能有這等能人賢士可謂人才濟濟。
就在白居易還徜徉在佛海之際,朝廷中的紛爭故事仍在不斷上演,白居易卻沒有想到,此次的事件將導致自己重蹈朋友們的覆轍。
前文中提到,彰義軍節度使的兒子吳元濟隱瞞父親死訊,帶兵背叛了朝廷,憲宗聽後,立即派人去征討,但多月之後並無勝利回朝的跡象,因為那邊的淄青節度使李師道又在暗中幫助吳元濟燒毀了朝廷軍隊的糧草。但憲宗並未因此而停手,兩軍處於焦灼狀態。
李師道與吳元濟看到偷襲並未成功,轉而又派殺手潛進長安城內,暗殺主持用兵的宰相武元衡及禦史中丞裴度。
一個夜黑風高的夜晚,宰相武元衡在處理公務的時候,被殺手暗殺,中毒箭身亡。裴度也遭到偷襲,但因頭戴氈帽較厚,因此隻是頭部受到重創,並無生命危險。
白居易在聽聞了在皇城之內,竟有如此惡劣的行徑,氣憤不已。盡管宰相武元衡是舊貴族的代表,劉禹錫等人遭到貶謫也與他有著緊密的聯係,但就算如此,天子腳下發生如此重案,也是絕對不允許的。於是白居易上書勸諫憲宗,要求皇上嚴懲凶手,以示國威。白居易這一舉動很快又為自己招來了不小的禍患。
舊貴族和宦官集團不時有人提出,白居易此時並不是諫官,越級上書應當受到嚴懲。憲宗本沒有在意這些言論,但無奈舊貴族的壓力,因此不得不采納舊貴族的上書。然而,一波未平,一波又起,舊貴族中又有人將白居易當年所作的《賞花》《新井》兩首詩與母親墜井而亡的事捏造在一起,說白居易有大不孝的行為。這樣的人,有何資格留在太子身邊任職。
時任宰相的韋貫之迫於朝中各方的壓力,不得不將白居易貶為江州司馬,其實這也是為了保全白居易。
白居易早就預想到,終究會有一天,自己也逃不過被貶的命運。隻是沒有想到,母親竟成了降罪於他的導火索,這讓他心中十分不安。
白居易的那兩首詩,並非寫於母親去世期間,但現在說這些又有何用。真是欲加之罪,何患無辭。也許早日遠離這是非之地,才是人生的一大樂事吧。雖然自己還不想真正的放下官場的一切,但現實無奈,隻好隨遇而安。
世事無常,緣起緣滅都有其的定數,過分地追求反而會適得其反,既然無力改變眼前的一切,隻能順其自然。我們眼中看到的隻是一段情緒的表達,而無法聽到這靜默背後的輕泣似在訴諸內心的悲哀,這是一種命運的烙痕,總是念及,隻怕辜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