剛認識傅文洲的時候,他還是個好人。
那一年我十六歲,在最好的年紀裏失去了一切——父親的公司、所有的財產、我們的房子,甚至我的陸喬飛。
那時我和父親坐在便利店門口的花壇上,他問我餓不餓,我點了點頭。然後我眼睜睜地看著父親走進便利店,再出來的時候被一輛卡車迎麵撞上。
警方認定父親是自殺,保險公司不予理賠。我哭著求他們再調查清楚,但是沒有人理睬我,甚至沒有人在經過我身邊的時候,說一句安慰的話。
這個世界的冷漠這樣徹頭徹尾,毫不留情。
那天晚上我一個人在警署的斂房門口坐了整晚,我給我所知道的父親的朋友們打了電話,他們都很客氣,但沒有一個人出現在我的眼前。
卻就在這個時候,傅文洲出現在我的眼前。
他是父親的舊友,但是在父親的舊友中,他又因為特別年輕而被稱為後輩。我跟傅文洲並不熟悉,但他以前經常來探望父親,所以我認得他。
當他出現的時候,我以為是天使降臨。他溫柔地向我伸出手,喊我:“由美。”
那時的我已經筋疲力盡,走投無路。
傅文洲救了我。
他替我安葬父親,料理後事,一切都安排得妥妥當當。然後他把我帶回家,替我支付了學費,讓我能夠繼續讀書。他給我生活費,給我買禮物,讓我重新又過上和以前一樣優渥的生活。
他像一個真正的慈善家和長輩一樣疼愛我,在起初的三個月裏,他就像是天使臨世一樣對我關懷備至,體貼入微。
我曾經以為那就是噩夢的結束,卻不曾想過,隻是一切的開始而已。
合上手邊的文件已經過了下班的時間,天黑得很快,街上霓虹初上,到處是三三兩兩的行人。
這是父親離開我的第九年。
我已經二十五歲了,再不是那個十六歲不諳世事的小女孩,再也不會有人摸著我的頭,對我說,不要怕。
走出大廈冰冷的空氣一口氣灌進肺裏,我打了個激靈,低頭往手心用力地哈了一口氣,裹緊了衣服走上人行道。
商場門口豎起巨大的聖誕樹,又是一年的聖誕節。街上到處是成雙成對的情侶,抱著玩具的孩子,他們對這個世界充滿好奇和希望,而我卻什麼都看不到。
“司徒由美?”我聽見一個聲音喊我。
是個女聲,聲音有些耳熟,而我認識的女性朋友並不多,一時間想不起來是誰,便轉過身去,就看到剛剛擦肩而過的商廈門口,正有個穿著裘皮大衣的美貌女郎在望著我。
她左右各有一個年輕英俊的男子陪伴,每個人手裏都提著大包小包的不下數十個禮品袋。我怔怔地看了她幾秒鍾,忽然想了起來,便朝她喊了一聲:“聶小姐。”
她就是那日段壽山壽宴上有過一麵之緣的聶蓉芝。
聶蓉芝見我認出了她,便揮手讓兩名“隨從”先上了車,而她則慢悠悠地朝我走過來,上下打量了我一眼才說:“真的是你呢,怎麼你也來逛街嗎?”
我誠實地說:“不,我在這附近上班。”
聶蓉芝輕輕哦了一聲,大概是看我沒有敵意,她也攻擊不起來。鮮紅的唇瑩潤欲滴,這牌子的唇膏一定很貴,但塗在她唇上確實很好看。
我遠遠看到她那兩名隨從一樣的男伴站在車旁等著她,腦子裏一瞬間就想起那天段啟杉的話,忍不住又看了她一眼,她當然是不知道我在想什麼,但大概我多看的這一眼有些惹惱了她。
聶蓉芝突然朝我冷笑:“司徒小姐,你還真是風華絕代呢,就這樣不施脂粉看起來,也是個大美人呢。這就難怪那天竟然有那麼多人為你爭風吃醋,大打出手呢。”
她說的必然是那天傅文洲的事了,那並不是什麼光彩的事,我也不願意多提,看她不大高興,我識趣地說:“聶小姐,你還有朋友在等吧,我不耽誤你們了。”
我正要轉身的時候,聶蓉芝卻不依不饒地說道:“怎麼你都不去看看段啟杉嗎?”
我聽見她提起段啟杉,不禁轉身看她說:“段先生?他怎麼了?”
“你不知道嗎?”聶蓉芝一臉欣喜,像是抓到我什麼痛處,但我並不痛啊,隻是誠懇地搖了搖頭表示我不知道,她便又說,“那你想必也不知道陸喬飛住院的事吧?”
“陸喬飛住院了?”這個倒真是震撼到我了,我急走了兩步上前,頓了一下才問,“你怎麼知道他住院了?”
“我昨天去醫院的時候見到他了,傷得不輕呢。”聶蓉芝雙手交錯在胸前,略微抬起下巴看著我說,“人家為你大打出手,還受傷入院了,你居然都不去看看人家,還真是無情呢。”
可我並不知道這件事啊,這時站在車旁的一個男人走了過來,不知道跟聶蓉芝說了什麼,聶蓉芝便朝我看了一眼說:“我還有事要忙,就不跟你閑聊了。”
我大概有幾秒鍾都一動不動,等我回神的時候聶蓉芝已經走到車旁,我急忙喊了一聲:“聶小姐。”她站在車門前,回頭來看了我一眼。
我走近一些才說:“能麻煩你告訴我,陸喬飛在哪個醫院嗎?”
我對醫院向來沒有什麼好感,這些年我跟短短潦倒至極,根本沒有什麼閑錢上醫院看病。感冒了就喝開水,萬不得已上藥房買點便宜的藥,倒是奇跡般活下來了。
而這時我走進醫院才發現,我對這個地方依然充滿厭惡。
陸喬飛正躺在床上,眉頭微微蹙起,像是在想什麼想得很出神。直到我拉開房門他才轉過目光,看見是我吃了一驚,支起身子說:“你怎麼來了?”
“聽說你受了傷,我來看看。”
他坐起身子,抬手摸了摸貼著紗布的額頭說:“一點小事。”又拉開椅子,像是怕我就這樣轉身走了,忙說,“坐。”
我關上房門,走到病床邊。
病房是單人病房,布置得很幹淨。我知道陸喬飛素來不喜歡在房間裏擺放多餘的東西,除了床和沙發椅子,隻有床頭櫃上有一個玻璃杯和沒有吃的藥片。
我看了藥片一眼說:“不吃藥嗎?”
他也看了一眼,說:“待會兒再吃,吃了容易犯困。”
我沒有再說話,他看起來挺好的,比我想象種好太多,我有點後悔來看他了。
陸喬飛盤腿坐在床上看著我,像是得了新玩具的孩子一樣,高興得停不下來。但我被他看得很不自在,正想說你沒事我走了,陸喬飛突然道:“你怎麼知道我住院了?”
“我遇見聶蓉芝,她說的。”
“哦。”陸喬飛像是有點意料之外,但這也不是重點,笑了笑說,“聶蓉芝告訴你,你就來了?”
是啊,聶蓉芝告訴我我就來了,都沒有考證一下她的話,我自己都覺得自己有點蠢了。
“你是跟傅文洲動手受的傷,這件事我多少有點責任。”
“早知道該多讓他打兩拳的。”陸喬飛揉了揉額頭。
他額頭上的紗布上還微微有血跡,想必是傷得不輕。而那天他揮拳去打傅文洲,胳膊似乎也不太靈便,我不放心地看了看他的胳膊:“胳膊的傷好了嗎?”
“差不多了。”陸喬飛抬了抬手,看見房間裏的冰箱說,“你要不要喝點什麼,我去給你拿。”說著就要下床,我按住他說:“不用了。”
按住他的時候,才看到他眉心微微一皺,他的胳膊顯然是沒有好,但他卻好像滿不在乎,仍然抬手拉開櫃子下的小冰箱說:“喝什麼?礦泉水好不好?我這裏隻有礦泉水。”
我搖了搖頭,起身拿起身邊的手袋說:“既然你沒事,那我先走了。”
我正走向門口,突然聽見陸喬飛說:“不如,我追求你吧?”
我被他這句話嚇了一跳,伸出去拉門的手頓了一下。
陸喬飛手裏握著一瓶礦泉水,朝我笑了一下說:“我說我追求你好不好?”
“為什麼?”我皺著眉頭看著他。
“我想過了……”他放下手裏的礦泉水瓶說,“既然段啟杉可以追求你,那我也可以。”
我有點難以置信地看著他,事到如今,他怎麼可能還說出這樣的話,他難道真的一點都不記得了嗎?
“不行嗎?”陸喬飛像是有點失望,歎了口氣說,“為什麼?”
是啊,為什麼呢?
“你之前不是說我們不認識嗎?”
“……”
“既然不認識,我為什麼不能追求你?”
“……”
“我覺得我哪裏都不輸段啟杉,他可以我為什麼不可以?”
“陸喬飛。”我終於打斷他連珠炮似的問題,深深地吸了一口氣看著他說,“你真的……一點都不記得了?”
“記得什麼?”他臉上的表情微微頓了一下,一臉茫然地看著我。
如果說之前我還有那麼一點點懷疑陸喬飛是在跟我裝傻充愣,那麼現在這個演技真是已經爐火純青了。
就在這時病房門突然被拉開了,進來的人看見我在那裏微微一愣,頓了一下才說:“司徒小姐?”
我看到是蔣競羽也有點意外,想了想才緩過神來,他是陸喬飛的醫生而且這家醫院跟蔣氏好像還有點關係。
蔣競羽走進來就看到床頭櫃上的藥:“怎麼不吃?”
“吃了犯困。”
“就是要你困。”蔣競羽把藥片往陸喬飛手裏一塞,遞了瓶水過去,“你醒著對恢複一點好處都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