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直記得杜拉薩的樣子,不過將來肯定會慢慢忘記。三和樓裏的人換了一批又一批,現在已經沒人記得他了。那本《曆代詩話續編》我一直帶在身邊,有一天深夜翻開,我突然想:這時候杜拉薩肯定也沒睡,他在做什麼?試著撥他的號碼,早就停機了。
杜拉薩不姓杜,但樓裏的人都叫他老杜,或許是“老肚”?我沒考證過。他的名字也不是拉薩,但我早就忘記他叫什麼了。我們相處不到半年,他給我發過十幾首詩,現在我隻記得其中一句:“秋風慈悲春光瘦,今生寂寞彼岸涼。”這該是他的人生自況吧?天知道。
◎小重慶的情感生活
幾個男人烤火閑聊,話題漸漸庸俗。小重慶喃喃咒罵,說媽喲,屁婆娘太惡心了,老子喊她去洗一洗,她說天太冷,不想洗。老子催促再三,再三催促,她才馬馬虎虎地用水洗了一把,接著就躺了上來,老子眼前一暈,想媽喲,老子to be 還是not他媽的to be?
這是小重慶的辛酸往事,我稱之為“愛國衛生運動”。小重慶形貌猥瑣,比一把椅子高不了多少,精力卻十分旺盛,每周都要出去找女人,每次費鈔一百到二百不等,一年下來,貢獻GDP萬元左右,這是有效消費,於國於民大有益處,可謂“愛國”;小重慶有潔癖,每次都喊人去洗,可謂“衛生”;“運動”不需要解釋,看看他幹瘦的身體就知道了。每次運動過後,他都要皺著眉頭拖地、擦桌子、洗床單,表情十分痛苦,趙護膚見了總要笑他,說你這又何苦呢,折騰半天,就為了那兩分鍾的快活。小重慶搖頭歎氣:“唉,人生啊。”
小重慶畢業於桂林工學院,大學時有個女朋友,如果我沒猜錯,那就是他這輩子最真摯的愛情,他為她醉過,為她哭過,女孩子嫌他個頭矮,要分手,他差點從樓上跳下去。一九九七年大學畢業,女孩子分回西安,他每個月都去看她一次,買不起飛機票,就擠火車,去時甜蜜,回來憂傷,車廂裏人群喧鬧,小重慶托腮而坐,像個穿長衫的憂鬱詩人。
幾年後兩人還是分手了,各自結婚生子,從此沒了聯係。小重慶找了個江油妹子,農村出來的,沒什麼文化,脾氣卻好,小重慶結婚五年,連碗都沒洗過一隻。他自己也承認老婆是個好女人,可就是不想見她,一年到頭在外麵漂,南寧一年,漢中一年,在拉薩又待了一年。偶爾回趟家,也不怎麼理她,天天跟狐朋狗友濫吃濫賭,喝醉了就吐在地板上,酒醒了依然往外跑。
有一天他告訴我,說他從不跟老婆親嘴,覺得那玩意兒髒。我說接吻是多麼美妙的活動啊,你怎麼會……他憤憤起身:“老子可以摸她,可以日她,就是不會親她!”我表示懷疑,說我就不信你這輩子從來沒接過吻,他的臉刷地紅了:“也不是一次都沒有,我這輩子吧,隻跟一個人親過嘴,就是……就是……我的那個初戀。”
很快冬天到了,公司調他回重慶,走之前請我、趙護膚、陳光頭一起吃飯,那天的氣氛有點傷感,小重慶喝高了,癱在椅子上胡言亂語,不停地叫“豬娃兒”。還唱歌:“我早已為你種下,九百九十九朵玫瑰,花到凋謝人已憔悴,千盟萬誓已隨花事湮滅……”
這歌聲嘶啞刺耳,周遭食客無不噴飯,我卻突然想起了他的初戀。多年以前,這首歌曾悄悄打動過一個美麗女子的芳心,在那條繁花開滿的小徑上,在那樣純白無瑕的春夜裏,這未來的嫖客,這庸俗下流的男子,正用他年輕而嘶啞的歌聲來抵抗他一生的墮落。
離開拉薩後,我時常會想起小重慶,他是個嫖客,卻依然不失赤子之心,他也不算什麼好人,可依然那麼單純。我一直想問他“豬娃兒”是誰,可惜再也沒見過他。
在我想來,那人多半是他的初戀,他們攜手走過最美的青春,從此留下永不磨滅的印記。多年之後,她腰身漸粗,再也不複當年的美麗,他漸漸蒼老,在塵世的汙泥中掙紮過活,卻依然恪守著自己的原則:即使全身汙穢,他也不會和別的女人親吻,因為那是他留給她的最後的貞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