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來在樓裏又見過幾次,他總是冷冷地翻著白眼,愛理不理的,一副討打的模樣。那時他在拉薩做一點小生意,經常指揮工人往樓裏搬貨,嘴裏罵罵咧咧的,樣子十分粗鄙,偶爾也有心情好的時候,用的詞極為文雅:“萬樓之樓,起於壘土,曉不曉得哦你們?搞快搞快!”我聽了總是冷笑,想窮措大也敢假扮文士,真是滑天下之大稽。
有次我在小重慶房裏聊天,杜拉薩拿著手機一飄一飄地從門口經過,嘴裏大聲嚷嚷:“我見青山多嫵媚,料青山見我應如是。世界本來就是這個樣子的嘛,你覺得他陰險,他還覺得你陰險來!”一股濃鬱的四川味,小重慶忍俊不禁,說老杜那個神經娃兒又發神經了。一屋子人都大笑,我也嘿嘿地笑了兩聲。
有一天拉薩報紙上登了我的一則專訪,杜拉薩看到了,拎著報紙就來找我:“你就是這個人嗦?”我說對,他點點頭:“你那本書我看過,就是那要成都什麼什麼的。”我心裏大快,咧嘴就要笑,他又翻起了白眼:“寫得很一般嘛,算不得什麼好作品,對吧?”這問題就沒法回答了,當著鐵匠罵大錘,我當然不會高興。他沉思半晌,忽地抬起頭,斜著眼評價我:“你呀,你就是個網絡寫手!”我大怒,猛地揮手:“行了行了,我要休息了,你出去吧。”他大搖大擺地走了出去,拖鞋踏踏地響,我氣不打一處來,看著他得意洋洋的樣子,恨不能抄起凳子來給他一下子。
從那以後他就開始冒充我的精神導師,隔三差五給我發條短信,說一個真正的作家要具備三種品質:寬廣的心胸、敏銳的洞察力,以及對善的向往。發完了不過癮,過來咚咚地捶我的門:“短信是我發的啊。”我不理他,直接刪掉。他還是不斷地發,意思都差不多,“要虛心,戒驕戒躁,不要因為有了點小名氣就忘乎所以”,等等。
我實在忍不住了,恨恨地回了一條:“別費心了,大師,我這德性是改不了了。”他沒讀懂我的意思,反倒覺得我有自知之明,是個可造之才,興衝衝地衝過來與我談心,一半在誇,一半在罵,我無計可施,也不能跟他打架,聽得眉骨倒豎。他講了半天,突然大發感慨,說滿世炎炎,隻有他的心埋在冰雪之中。這話有點意味,我改成“天下熾熱,此心獨涼”,半偷半竊地寫在自己的書裏。
藏漂大多孤獨,他是個老光棍,長夜難熬,經常在淩晨時分給我發短信,這些短信內容各異,有人生感慨,有文藝批評,還有一些是他的詩。這人有點古文功底,做的詩都不算差,可惜我當時過於狹隘,看過了就算了,心裏還暗暗笑他迂腐。
迂腐的人注定做不好生意,還沒到十月,杜拉薩的公司就快垮了,那些天他總是一副氣急敗壞的樣子,天天揪著頭發算賬,沒事就拿拳頭捶牆,連房租都交不起了。物業公司的小會計天天追著他逼債:“都兩個月了,你還不交,到底想怎麼樣啊?”杜拉薩一臉媚笑,拱著雙手央告:“哎呀劉會計,再寬限幾天嘛,再寬限幾天,我一定交。”小重慶他們常常奚落他,我也在一邊笑。
沒人知道他是什麼時候跑的,十月底的一天,房東上來砰砰敲他的門,敲了半天沒回應,幹脆一腳踹開,滿樓的人都擁過去看。隻見房東叉著兩手罵娘:“王八蛋!一聲不吭就跑了,就給我留下這麼一堆破爛!王八蛋,還欠我三個月房租呢!”那是我第一次進杜拉薩的房間,房東沒說錯,屋裏確實是一堆破爛:一個保溫杯的蓋子、一把磁湯勺、一條洗得發白的床單,床頭上還有兩本書:一本《文藝理論與批評》、一本《曆代詩話續編》。
沒人知道杜拉薩去了哪裏,隻是陸陸續續聽人談起他,聽說他教過十幾年書,還當選過縣級優秀教師;聽說他老婆跟人通奸,被他發現了,掄著一口鐵鍋找奸夫拚命,反而被奸夫打斷了腿;還聽說他有個兒子,不過在十一歲時出車禍死了。小重慶跟他相處最久,說杜拉薩本來不想做生意,經不住老鄉的鼓動,連房子都賣了,沒想到最後騙他的還是這個老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