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會做詩,尤其擅長五言詩,時人稱作“上官體”。這樣的一個詩人和學者,突然單獨被天子在極機密的情況下召見,且逼迫他立刻起草事關重大的廢後詔書,他內心的困惑和不安,可想而知。何況,想要攻擊的對象,又是現在掌握大權的武後。
雖然是冬天,上官儀也渾身冒汗:“這件事關係重大,皇上真的要這麼做嗎?有沒有重新考慮的餘地?”
雖然說了也是白說,上官儀仍要盡量回避像晴天霹靂般,突然落在自己身上的重責大任。
高宗卻以迫不及待的口吻說道:“還猶豫什麼,朕是真心的。你難道違抗朕的命令?”
這麼一來,當臣下的隻好從命。上官儀為了避免違命之罪,隻好當場寫下:“皇後專恣,海內所不興”雲雲。
武後的情報網,遍布皇宮每一處角落。
史書上說:“左右奔告於後。”看來是宦官和侍女們爭先恐後地跑去報告武後:“發生大事啦!”
武後大怒,馬上駕臨高宗處。
一看,高宗的桌上,還擺著一張墨痕未幹的廢後詔書。武後根本不理會高宗和上官儀,一言不發地拿起來,匆匆看過內容之後,撕個粉碎,丟在地上。這樣子還無以泄恨,並拚命用腳踐踏。
當她怒目轉向高宗時,對方的臉色已經蒼白,渾身顫抖,雙腳也在地上發出嗒嗒的聲音。
“這究竟是怎麼回事?立刻給我解釋清楚!”
武後的眼睛本來就大,現在睜得更大,露出凶光,因憤怒而顫抖的紅唇,幾乎要噴出火焰。她的怒斥凜凜生威,好像一隻瘋狂的母老虎在咆哮。
高宗身子幾乎要縮成一團,頭垂得低低的,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你現在身體不好,我一心一意地幫助你處理政務,你還有什麼不滿意的?為了國家,為了皇上,我夜以繼日,嘔心瀝血,下場卻是這個樣子,實在令人寒心!你為什麼要這樣做?請馬上給我解釋明白。”
武後一邊跺腳,一邊逼近高宗。如果對方不是天子,可能早就一巴掌打下去了。
“這……朕也不想這麼做……都是上官儀出的主意……”
高宗在恐懼與羞澀之下,吞吞吐吐地回答。
武後瞪上官儀一眼。
上官儀嚇呆了,傻傻地站在桌子旁邊,經武後這麼一瞪,不由得退縮到牆角,撲通一跪,像一尊石像似的,絲毫不敢動彈。可是心裏卻大叫:“不!不!臣什麼都不知道!臣是在不得已的情況下服從聖旨的。”
“說這種謊話簡直不像個天子!”
“聖旨到——”一聲洪亮的叫聲將上官儀的思緒拉回現實之中。他明白,自己的生命就要終結,很可能還會連累到家中妻小。
這場風波,實際上是皇帝與皇後之間的權力之爭。但可惜的是,上官儀被雙方當作馬前卒,成為無辜的犧牲品。權力之爭終會結束,而他已必死無疑。上官儀其實並不怕死。在這個充滿了血腥的朝廷上,死人的事他已經見怪不怪了。他隻是有些心疼自己的學問和才華,他本來是可以利用它們報效國家的。他還留戀自己的家庭,他為將與那個剛剛出生的美麗的小孫女上官婉兒做永遠的告別而特別難過。他是那麼疼愛她。她是他的掌上明珠,他想看著她怎樣在他們這書香門第一天天成長為一個才華超眾的美貌少女。他剛剛才感受到婉兒所帶給他的天倫之樂。他原以為他的晚年生活會是無比溫暖歡樂的,但是,這一切都隻能是想想罷了。他必得要替這樣的一位天子承擔罪名,盡管不值得,但他隻能視死如歸。
其實武後心裏也非常清楚上官儀是無辜的,但是必得要有一個人來成為皇上腳下的台階。李治盡管唯唯諾諾,但他畢竟是皇帝。皇帝當然是有權決定她的生死存亡的。於是武後走過去溫柔地抱住了那個依然在顫抖的李治。她讓他坐下,把他的頭輕輕摟在她的胸前。她想她再不能觸犯他、激怒他了。於是她哭了,她說:“我知道那不是聖上的意思。聖上怎麼會忍心把我廢掉呢?一切都會過去。掀過這一頁吧。我們彼此都不要記恨。是有人要挑撥我們之間的關係,我們怎麼能陷入這些圖謀不軌的奸佞小人的圈套呢?我們曾經那麼相愛,我們又一同經曆了那麼多磨難,多少年來,誰也不曾拆散我們,今天也不會。聖上,我們會重新開始的。你說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