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時的女皇已經七十二歲了。年逾古稀的女皇懷著她從未經曆過的心情,直到她終於坐到了政務殿的皇椅上,她汗流浹背地坐在那裏的時候,心依然在怦怦地跳。她閉上眼睛想象著那個很短的會麵。她有意把這次無法逃避而又令她無比尷尬的會麵安排在她上朝之前的那個短暫的瞬間。她還不想讓這次親人的會麵帶上親人之間的感情色彩。不是母親與兒子闊別多年的那種會見,而是君臣之間的那種禮節性的召見,就仿佛是地方的刺史被左遷到了京都。女皇就是女皇,權力永遠高於一切。而這一次召回廬陵王也的確不是為了修補母子之間情感的裂痕,而是為了繼承皇位。
女皇這樣想著。她睜開眼睛竟然就看見了站在屏風前的婉兒。她看見婉兒就知道她的兒子已經到了,就在婉兒身後在那屏風的背後。然後,她就讓政務殿中的所有人全都退下,整個大殿空蕩蕩的,給人一種陰森的感覺。她不想讓任何人看到他們母子相見的這最初的時刻。這個時刻是隻屬於她和她的兒子的。那將成為一個永遠的秘密,隻存留於她和顯的記憶中。當然除了婉兒。婉兒是一個惟一,是一個能夠被她和她的兒子接受的惟一的見證人。
一陣微風拂過,那個留著胡須的看上去依然顯得蒼老的男人從婉兒身後走出。那是朕的兒子嗎?那個高大而萎靡的男人幾乎沒敢抬頭看一眼眼前的女皇,就屈膝跪在了地上,他抽泣著:“聖上……”
武則天不敢相信她的眼睛。她的眼睛已經被縱橫的老淚所迷蒙。她不願相信這個眼睛裏充滿了恐懼的可憐男人就是四十多年前她把他帶到人間的那個可愛的男孩子。她還記得她膝下的那稚嫩無邪的笑聲,記得他騎著馬在禁苑中狩獵的那英姿勃勃。還有什麼?女皇還記得顯的什麼?他身為天子的狂傲輕浮?他要把整個江山拱手送給他的嶽父?還有,他在被廢黜時高聲詛咒他的母親?他垂死地抗爭著,憤怒地吼叫著,他說你這個狠毒的母親,是天下最壞的女人……
女皇竟然能將那就要湧出眼眶的酸楚的淚水收回。她臉上的那殷切慈愛的神情也驟然恢複了往日的平靜甚至冷酷。太陽掙紮著要衝破厚厚的雲層,烏雀在伸展著的房簷上跳著。武則天不是母親,母親不是她生命的角色。她的生命中惟有一種她可以扮演的角色,就是,至尊至上的女皇帝。
十四年的期盼,十四年的恩怨,隻化作女皇一句平淡無奈的話語:你終於回來了。
所有人間的情感就被擠壓在了這麼幾個堅硬而冰冷的詞彙中。可能這其中也包含了女人的柔情,母親的慈愛,或是別的什麼難以言說的心情。
然後女皇就離開兒子臨朝去了。留下顯,讓顯在無限的感慨和震驚中,看著那個頭戴皇冠的女人緩緩離去。顯不敢相信他剛剛看到的就是他已年逾古稀的母親。他不能想象一個如此高齡的女人能依然雍容華貴、鎮定自若,並繼續擁有著那美麗非凡的永恒氣勢。顯在回到京都洛陽之後的短短幾個時辰,就看到了他曾經那麼熟悉那麼親近而又是那麼多年不曾看到的兩個女人:母親和婉兒。兩個女人都使他無比震驚,都使他心潮起伏。如此見到了這兩個女人,才使顯對他所見到的一切有了感覺有了思維。他想這就是朝廷,這就是家。盡管他依然做夢一般,但是他知道他回來了,一切也都將重新開始了。
二婉兒續前緣,三思醋意大發
婉兒的喉嚨,衝向三思手中利劍。
大周重臣狄仁傑比武則天小兩歲,久視元年臘月,狄仁傑代替武三思任中書令。武則天常稱他“國老”,而不稱呼他的名字。每次狄仁傑覲見女皇,要倒身下拜,行君臣之禮時,武則天總是阻止他,說每見公拜,朕亦身痛。為了減輕狄仁傑的負擔,女皇平時就囑咐朝臣們:“非軍國大事,當以煩公!”這天當朝官們退去,女皇把狄仁傑又帶來了政務殿。女皇再度提到了皇嗣問題,並說起她對廬陵王是否返朝舉棋不定。於是對此一直耿耿於懷的狄仁傑即刻慷慨陳詞,如入無人之境一般地也不管女皇是不是愛聽,就大談天下怎樣思李唐久矣,天下百姓又是怎樣籲請聖上盡早召回廬陵王以遂天下之望。狄仁傑說到動情之處,不禁又是潸然淚下……
“別哭了,”女皇突然截斷了狄仁傑,說,“看看此人。”然後便呼出了已在屏風後等待良久且長泣不止的廬陵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