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三思斬釘截鐵。婉兒便也不再猶豫。她接過筆,瞬間就寫好了那份將張柬之等貶黜嶺南的詔令,然後婉兒扭轉身離開了。因為婉兒已經完成了他們所需要她做的一切。她不知在誅殺五王的罪惡中,是不是也將她的那一份罪惡加了進去。她想從此她也是這慘案中的罪魁禍首了,也將被天下和後世所恥罵了。但是她別無選擇。她惟一的選擇就是離開,離開這一樁她已深深陷入其中的罪惡。
婉兒所擬製的詔書是將張柬之等神龍革命的功臣貶至嶺南。貶黜嶺南其實就等於是死刑。是要讓那些被放逐的官吏,在那個可怕的地方慢慢地死。但是這似乎也不能使武三思滿足。據說那五位朝中要官,剛剛抵達流放之地,就被廣州刺史周利貞一個一個地逼迫身亡了。
婉兒很氣憤。這是她不想也不願接受的現實,就仿佛是她親自殺了五王,就仿佛是她的手上沾滿了五位神龍革命功臣的血。滿朝文武都已經把斥責的目光投向了她,甚至天下都在議論著她的歹毒。但是婉兒確實不知他們為什麼會那麼殘酷地被毒殺於流所,為什麼會一個不剩地被斬盡殺絕。是武三思陷婉兒於不義之地。婉兒知道她是在為武三思,為韋皇後,甚至是在為無能的皇上承擔著罪名。不,憑什麼?憑什麼要讓她代他人受過?她當然知道她自己也很壞很惡毒,但是,她無論怎樣險惡卻不曾去追殺那五個無辜的朝臣。
婉兒氣衝衝地來到武三思的司空殿。她隻想問問清楚,究竟是誰下令追殺五王的,她要他洗淨她手上的血,她決不擔這個莫須有的罪名。她真的很生氣。她要武三思出來。但被她叫出來的卻是一個年輕人。
你是……婉兒直到此刻才睜大眼睛認真地看著眼前的這個年輕人。她不期地與那個灼熱的目光相遇。婉兒感覺似乎有一種似曾相識的感覺。是誰呢?那麼遙遠的記憶。她拚命搜尋著那已經被醜惡和陰謀擠滿的大腦。她覺得在這個年輕人麵前,擁塞的記憶正在裂開一道明亮的縫隙。她想啊想啊。你是……婉兒覺得她就要想起來了。她確實見過這個優雅英俊的年輕人,是啊,誰呢?
“微臣崔,娘娘真的不記得我了?”
是崔,崔……婉兒當然是記得崔的。隻是不敢相信站在眼前的年輕人竟然是崔。她記得女皇還活著的時候,武三思曾對她說起過,他的處境之所以艱難,就是因為有張柬之派來的崔。記得婉兒那時候對崔的作為還很不解,因為婉兒畢竟是讀過崔的詩作,婉兒不敢相信一個詩寫得如此之好的人會做盯梢之類無聊下作的事。就像是婉兒當初不能理解崔這樣的年輕詩人為什麼要參與政治,投靠五王;婉兒更不能理解這個崔為什麼依然能繼續待在武三思的身邊。
於是婉兒愕然地站在那裏。她看著那個對她滿懷崇敬和仰慕的年輕人。
婉兒看著崔。她進而慨歎人心難測,她說:“崔大人出身書香門第,又文采風流,本來是可以引為知己的,想不到做卑劣勢利的人竟會有那麼大的吸引力。而改換門庭又能夠如此不費吹灰之力。武大人不在,我走了。”
“娘娘有什麼要留下來的話嗎?”
“好吧,既然你們是實際的人,那我就問問他,究竟是誰下令要將張柬之、桓彥範他們殺死的?是誰這麼窮追不舍,非要讓自己的身上濺上他們的血?張柬之已經八十二歲了,把這樣的一個老人貶黜嶺南還不夠嗎?用不了多久他們就會客死他鄉,幹嗎要追殺他們,真有那麼必要嗎?那不是我做的。我不曾指派過任何人去追殺他們,是誰讓我枉擔了這千古的罵名?”
“聽了娘娘對武大人的指責,微臣才知道娘娘的苦衷。是我建議司空大人對張柬之們窮追不舍的。這朝中風雲變幻,微臣擔心一旦桓彥範、敬暉他們返回京都,勢必對司空大人造成威脅。所以微臣建議一定要將五王殺掉,以絕其歸望。娘娘在朝多年,想能理解微臣的顧慮。朝中你死我活,如此處置也在情理之中。做一個不恰當的比喻,當年五王發變之時,不就是因為不能將諸武同時幹掉,而招致今日殺身之禍的嗎?有前車之覆,武大人自然應當引為後車之鑒。而微臣既然侍主,就必得對主子的安危負責。所以出此下策,要司空大人乘勝追擊,沒想到連累了娘娘,微臣真……”
“不要說了。想不到你的心也如毒蟲一般。”
“可是娘娘,這朝中的宰相又哪個不是文人出身。文人便是用智慧的大腦和狂放的天性去參與政治,自然整起同僚來就更是喪心病狂。崔從不諱言這點。如果說是崔的建議使娘娘蒙受了不白之冤,那是崔的罪過。但是,誰能保證五王不會有出頭的那一天。而如若真的有了那一天,怕是連娘娘也難保性命。所以崔至今不悔。崔這樣做,也是為了娘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