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就是婉兒所預感到的戰爭的前奏,那個真正危機的時刻。
中宗是聖上。
聖上為什麼就不可以不高興。
然而聖上的不高興便引來了韋皇後和安樂公主的恐懼和不安。她們不知道誰將殺了誰。她們沒有殺過誰,但聖上卻已經殺了韋皇後的兒子和安樂公主的兄弟。所以她們不能保證有一天聖上氣憤了不會殺了她們。她們認為聖上為了他自己,是什麼樣的至愛親朋、骨肉同胞都能夠殺掉的,何況,她們又是如此勢單力薄的女人。
沒有人知道誰將殺了誰。
更沒有人知道誰會先下手為強。
大概總是虛弱的一方、罪惡的一方首先舉起屠刀,來掩蓋他們的狼子野心。
一向懦弱的中宗突然暴斃。史書上說,那是由於恐懼的韋皇後和安樂公主鴆殺而死。而在中宗的信念中,皇後和安樂公主是他在世間最最親愛的人。那一年中宗李顯剛剛五十五歲,便不幸被毒死於自己最親愛的女人之手,那當然也是他自己沒有想到的,他是那麼愛她們。中宗當然也就不知道他便是這樣以死成為了那場未來戰爭的導火索。時間不長,便有英雄站了出來,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用他最心愛女人的血來祭顯不能安息的靈魂。
其實中宗又何嚐不知道他的皇後和女兒是怎樣地覬覦著他的皇位。
其實中宗又何嚐不願將他的皇位傳給他的女人和女兒呢?
隻是中宗,他還活著。他還沒有想出一個傳位於她們的良策,一個能讓同樣擁有繼承權的相王李旦和太平公主說不出話來的無懈可擊的理由,一個能被滿朝文武和天下百姓接受和認可的時機。然而他的女人和女兒卻迫不及待了。特別是又剛好有了燕欽融的敢於直言,敢於捅破那層薄如蟬翼的窗戶紙,敢於參透聖上的心。這便是中宗為什麼鬱悶不樂。那是因為他的妻子、女兒的心意被別人看破。
中宗李顯作為丈夫和父親對他的妻子和女兒可謂開誠相見,仁至義盡。否則自重俊死後的三年之中,他幹嘛讓太子的位子始終空著。他李顯不是沒有兒子,他還有重茂。重茂雖小,但也是他名正言順的兒子,他憑什麼就不能住進東宮呢?顯隻是更珍愛那傾國傾城的安樂公主罷了。他也知道他的女兒想要的,其實就是東宮的位子。他怎麼忍心不給她呢?隻是礙於他的兄弟姊妹還都在世,他們不會允許他這樣做,而他如若一意孤行,他知道,將會爆發一場宮廷政變,那樣誰輸誰贏就很難說了。這需要時間。所以顯什麼也不說,因為他覺得在親人中間有些事是無需說的,僅僅是默契就足夠了。然而他的女人們卻不肯和他默契。她們無法理解顯的沉默和等待,她們甚至以為顯是站在李氏家族的立場上,來和她們真心作對呢。而燕欽融的到來無疑加劇了她們的恐慌和疑慮。於是她們錯誤地判斷了她們的親人,她們甘願走險,先下手為強,就這樣把她們最最親愛的男人毒死了。
婉兒被通知趕往聖上的寢宮,她站在中宗的屍體前淚流滿麵,她簡直不敢相信第一個成為犧牲品的竟是聖上自己。
中宗臉上的黑色斑跡使婉兒一望便知顯是死於毒殺。顯的血管在鴆酒的強烈侵襲下片刻便破裂開來,將他的血溢盡。婉兒太了解這種殺人方式了,多少年來,皇室裏死於這種毒殺的當權者或是繼承人實在是太多了,可是一向和事寬容的李顯又得罪了誰呢,竟也要被毒酒殺死。婉兒抬起淚眼便看見了韋皇後看著顯時驚恐而躲閃的目光。顯已經死了,她幹嘛還要如此驚慌恐懼,婉兒立刻明白了事情的原委。如此婉兒不再想知道什麼了。
婉兒緩步離開了顯的寢宮。婉兒想這可能是她最後一搏的時刻了。她知道戰鬥就要打響了。顯的死已足已引發那場政變了。她的最後一搏決不是為了拯救她自己的性命,而是她不能讓韋皇後這個狠毒陰險淺薄的女人輕易篡權。盡管顯死了,但大唐的江山也輪不到她。顯還有正宗的李家兄弟和姊妹,還有重茂,甚至還有安樂公主。她登基的美夢將永遠不會實現。
婉兒將永遠不能夠原諒韋後殺了顯。顯已經夠可憐夠不幸的了,韋皇後怎麼還能讓他死於非命。看到顯滿臉痛苦地靜靜地躺在那裏再也不會起來,再也不會賜宴百官,賦詩填詞,婉兒一想到這些就禁不住悲痛欲絕。本來婉兒已經很麻木,本來婉兒隻等著她姍姍逼近的死期。婉兒想不到顯竟然會死在她的麵前。隻有當顯這樣永遠地長睡不起,婉兒好像才第一次覺出顯其實是一個多麼好的人。這樣的好人本來是不適宜做君王的。他太膽小,太懦弱,太沒有尊嚴和威望,以至於連他的妻子兒女都看不起他,甚至傷害他,欺侮他,以至於最終殺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