婉兒在離開這裏的時候依依走過這座豪華宅邸的每一個庭院，每一個房間。婉兒停留時間最長的是母親住過的那個庭院。雖然母親早已經離開人世，但很久以來，婉兒隻要一走進來，就會覺得母親還在，母親的溫暖還在，禁不住熱淚盈眶。後來婉兒想幸好母親走在這即將到來的劫難之前，幸好母親看不到她這萬劫不複的下場。婉兒想到此感覺很欣慰。她想母親盡管一生受盡磨難，但至少母親的晚年是安寧的、富有的、尊貴的。於是婉兒就更加安心了，她想她對母親也算是無愧無悔了，也算盡了一份女兒的孝心，報答她的養育之恩了。
婉兒最後走進的那個最深處的庭院是她專為崔留下的。那個雖然陽光燦爛，但卻依然顯得寂寞荒涼的庭院。婉兒已經很久不來這裏了。她不願意讓這裏的物是人非感傷她自己的心。婉兒想她真的老了，老了便有了一種蒼涼的心境。那庭院中所發生的一切也仿佛已經遙遠。往事不堪回首。婉兒隻想能盡快逃離這一片衰敗。
婉兒扭轉身。
在她自己已經不再屬於這裏的最後的黃昏中。
那麼神秘的，她竟然就和她此刻所思所想的那目光不期而遇。她曾經無數次在這裏麵對那目光。婉兒簡直有點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她扭轉身就看見了他，崔，他竟然就在她的麵前。
“我看見娘娘的馬車就停在門外。門開著，我就進來了，我想我終於能見到娘娘了。”
“不，不……”
“每天離開政務殿我都會從娘娘的門前走過。但每天這大門都緊鎖著。我知道娘娘是在為聖上服喪，娘娘不會回來，但是我就是忍不住每天來這裏等待，我想終會有一天……”
這一次婉兒的眼睛浸滿了淚水。
崔走過來撫摸著婉兒的臉。崔說：“我一直想問，為什麼，娘娘的頭發全白了？”
婉兒低下頭用她的臉頰溫柔地蹭著崔的手，她無法說出她在那個最後的黃昏時的感覺，她覺得能在告別的時刻見到崔簡直是上天的賜予。
婉兒對崔說過的最後一段話是：“你要知道我是怎樣地愛你。所以不要遲疑了，盡快去拜望太平公主和相王李旦。你要知道朝中的風雲千變萬化，臨淄王李隆基遲早會起兵討伐諸韋。而你的兄弟崔澄又一向是隆基的密友，隆基的心腹劉幽求也一直將你引為知己，這簡直是水到渠成。聽我的，去投奔他們吧。你必須去，要想活下來，這也許是你惟一的選擇了。告訴他們韋後就要起兵誅殺相王和太平公主了。他們正在密謀，他們已經枕戈待旦。讓崔澄帶你去見隆基，勸他及早起兵，最好趕在韋氏動手之前，方可贏得天下。這是你惟一的出路，有什麼難的嗎？別怕喪失人格，政治本身就是沒有人格的。也不要對韋皇後寄予多大希望。相信我，他們是一群烏合之眾，一群雞鳴狗盜之徒，又怎麼能把江山坐久呢？任何偉大的朝代都必得有偉大的帝王統治。在聲名狼藉的政權中做事，才是真正辱沒了人格。崔這是我對你最後的請求了。想想你我在這險惡的官場中走到今日，沉沉浮浮但卻依然活了下來，實在是太不容易了。而即將來臨的這場爭鬥，也許對我來說已是最後一劫。無論是隆基的兵變，還是韋氏的清剿，我都在劫難逃。這些我已經都看得很清楚，我的命數已盡，盛衰榮辱也隻能留待別人去評說了。但是崔你要活下去。答應我，活著，活著想念我。好了，時間不多了，走吧……”
“可是婉兒，我會想你的。”
崔緊緊地抱著婉兒。崔也已經泣不成聲。“你別離開我，婉兒。我也要你答應我，別死，別死行嗎？哪怕僅僅是為我活著……”
“崔你以為我不願意和你長相廝守嗎？如今我的命數已盡，自從重俊在肅章門外索要我的頭，我就知道一切都已經完結了。去吧，崔，我真的要回後宮為聖上守靈去了，咱們分手吧。”
“我還能再見到你嗎？”
“我不知道，未來之於我已是生死兩茫茫，我不知道以後的任何事。讓我們就此告別吧，如若今後真的還能見到，那就是蒼天的恩賜了。讓我們默默地祈禱吧。”
遠遠近近的長安街頭傳來了打更的聲音。
“莫不如我們此時此刻就這樣死在一起，就這樣永遠在一起，永遠不分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