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年之後再翻出來看時趙小喜已經不記得當初的感覺了,他看著自己的字跡,恍如隔世,他不知道自己對林淮初有沒有過深情,唯一能確定的是,緣分太過淺薄,還未來得及開場,戲就結束了。
最終隻剩下一句無可奈何,無可奈何。
趙小喜一直活到了六十七歲,人年紀大了記性也差了,他忘記了很多事,曾經讓他快樂過的,傷心過的那些事,他都忘了。
過往被層層掩埋在泥土裏,但是他還記得很多事,記得他年少時遇見過一個人,他叫林淮初,他記得他曾經好好的愛過一個人,他曾經長久的思念過一個人,盡管已經忘記了那人長什麼樣,說過什麼話……然而,至少算是快樂的。
他一個人也不是不寂寞,那四十多年裏趙福生雖然也回來看過他,然而每次都是匆匆見過一麵就走了,隻是孤獨成了習慣,好像也沒什麼所謂了,何況他也並非隻是一個人,他還有竹葉青,還有水鬼。
他教過的那些學生也常來看望他,趙小喜覺得這樣很好,一個人,也很好。
他平靜地過完了一生,應當也算是圓滿的。
趙小喜最後一次去看林淮初,他知道那人早就不在人世,墳裏埋著的,不過是一具白骨,留著不過是成全生者的一點念想罷了。
隻是就為了這一點虛無的念想,他還是常到他墳前,一個人說會兒話,或者發一整天的呆。
墳塚上長滿了野草,還開著野花,趙小喜靠著石碑手裏拿著一小壺酒,他還帶了兩隻酒杯,一杯給自己,一杯放在石碑上。
酒是自己釀的,泡著青梅埋在土裏,前幾天挖了一壇出來,趙小喜慢悠悠地喝了一杯,說:“這是最後一次陪你喝酒啦,林公子,我也老啦,估摸著沒幾天好活了,以後也沒那力氣上山來咯。”
他把壺中剩下的酒倒在地上,隨手摘了片葉子吹了首不成調的曲子。
天空是清透的藍,太陽開始下山了,趙小喜起身,捶了捶有些酸疼的腿腳,戴上鬥笠慢悠悠地走回家去。
竹葉青仍是那副小孩模樣,坐在門檻上,手裏抓著一隻風車,他鼓著腮幫子吹風車就一圈一圈地轉。
有時候看著竹葉青和水鬼不變的容顏,趙小喜會有種一切如舊的錯覺,好像時間一直是靜止的,什麼都沒變過。
他看著自己的手,看起來像枝枯樹枝。
他在竹葉青旁邊坐下,竹葉青把風車遞給他,他沒接,隻是吹了吹,看著風車轉啊轉啊,然後笑了起來。
趙小喜覺得有點累了。
他和竹葉青依偎著,看起來就像一對親密的爺孫倆。
秋天的黃昏是明亮的,天上沒有一朵雲,太陽卡在山溝溝裏,天空還是藍汪汪的,風裏有股桂花的香味,甜絲絲的。
竹葉青垂著眼簾,長長的睫毛在雪白的小臉上投出一抹灰暗色的影子,他不說話,安靜的有點兒反常。
“竹葉青,你給我摘朵花吧。”趙小喜說。
屋子前麵大片大片的山苦蕒都開了花了,有黃的,也有白的,還有一些白裏透著紫紅色的,零零碎碎,漂亮極了。
竹葉青沒有動,他隻是斜斜靠在趙小喜身上,聲音有些哽咽:“有時候我會覺得……人的一生真的太短了。”
趙小喜曾經一直在想,快點死吧,人生太漫長了,熬的人快要發瘋,可偏偏又像跟自己作對似的,越想早點死越是活的好。
滾燙的淚水從眼角開始緩緩劃落,一顆又一顆,他閉著眼,嘴角帶笑,眼淚卻不停的流,隻有自己能聽見的壓抑的呼吸。
最後一次了,他以這最後的慟哭為自己開路,祭奠他的過去,祭奠他漫長而寂寥的一生。
他回頭,看到自己和竹葉青依偎在一起坐著,竹葉青哭了,眼淚亮晶晶的,他看著他,說:“再見。”
“再見。”他說,恍惚間已經化成了年少時的模樣,他望著竹葉青,輕飄飄地道:“謝謝。”
天黑了,趙小喜站在渡口的長堤上,水鬼從水裏鑽出來,問他:“你要走了嗎?”
“是啊,”他說,“我們要說再見了。”
水鬼道:“不能不走嗎?我還沒想起我的名字呢。”
趙小喜在長堤上坐下,跟過去一樣,他拿著一支短笛說:“我給你吹首曲子吧。”
那支曲子還是當初水鬼教他的,趙小喜學了好多年,仍然吹的斷斷續續,他一直不停地吹著,直到子時,濃霧裏傳出一陣和鈴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