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中將南漢謀臣之議也都慮到:“南漢必有好大喜功之臣,獻尊主強國之議。
“其一必曰:‘五嶺之險,山高水深,輜重不並行,士卒不成列。若一方麵高壁清野,斷其糧道;一方麵依山阻水,射以強弩,則其進無所得,退無所歸。’
“其二或曰:‘宋軍所長,在於平原作戰。今舍其所長而就其所短,雖有百萬之眾,又能奈之我何?’
“其三又或曰:‘戰而勝,則霸業可成,戰而不勝,則泛巨舟而浮滄海,終不為人下。’”
而後大加批駁,大略道:
“這些議論,無非是說客文人坐而論道、紙上談兵的孟浪之言。
“今荊湘以南,庸蜀之地,都是習山水險阻之民,宋不動中原之兵,僅此二地即可得擅長山地作戰的精兵十萬!
“況南漢與宋封疆接壤,水陸同途,一但宋朝緣邊全麵發起進攻,南漢怎麼可能俱絕其運糧,盡保其城壁?
“如若諸險皆固,當然最好。但尺水橫流長堤虛設,諾長的戰線,有一處被突破,其他雖險,又有何用?若宋朝用吳越之兵,吳越之兵自泉州泛海數日便可抵五羊城下。
“兵臨城下之時,人心疑惑,軍勢動搖,岸上舟中,皆為敵國,忠臣義士能複幾人?懷進退者步步生心,顧妻子者滔滔皆是,那時,即欲泛巨舟而浮滄海,又安可行乎?”
接著又現身說法,大略道:“以小事大,是理所當然的。遠古之例不能備談,本朝當楊氏之建吳國,亦入貢後唐莊宗。自烈祖開南唐之基,中原多故,事大之禮,因循未遑,以至交兵,幾成危殆。非不欲憑大江之險,恃眾多之力,尋悟知難則退,遂修出境之盟,一介之使才行,萬裏之兵頓息,惠民和眾,於今賴之。”
然後提出規勸:“願修祖宗之謀,以尋中國之好,蕩無益之忿,棄不急之爭,知存知亡,能強能弱,屈己以濟億兆,談笑而定國家,至德大業無虧也,宗廟社稷無損也。玉帛朝聘之禮才出於境,而天下之兵已息矣,豈不易如反掌,固如太山哉?何必扼腕盱衡,履腸蹀血,然後為勇也。……”
最後從宋朝角度加以論證,再次曉以利害,道:“況大朝皇帝以命世之英,光宅中夏,承五運而當正統,度四方則鹹偃下風,獫狁、太原,固不勞於薄伐,南轅返旆,更屬在於何人……”
“又方遏天下之兵鋒,俟貴國之嘉問,則大國之義斯亦以善矣,足下之忿亦可以息矣。若介然不移,有利於宗廟社稷可也,有利於黎元可也,有利於天下可也,有利於身可也。凡是四者無一利焉,何用棄德修怨,自生仇敵,使赫赫南國,將成禍機,炎炎奈何,其可向邇?幸而小勝,莫保其後焉,不幸而違心,大事去矣。
“……近奉大朝諭旨,以為足下無通好之心,必舉上秋之役,即命敝邑速絕連盟。雖善鄰之心,期於永保。然事之大節,焉敢故違,恐煜之不得事足下也,是以惻惻之心不能去,區區之誠於是乎在。又念臣子之情尚不逾於三諫,煜之極言於此三矣,是為臣者可以逃,為子者可以泣,為交友者亦惆帳而遂絕矣。”
此一篇文章作得洋洋灑灑,激昂慷慨。於情於理,都算是說到了家。
然而,卻沒有人想一想,問一問:宋朝皇帝趙匡胤令南唐勸說南漢時,曾對南唐使臣說:“他若以事大之禮事我,我何苦要伐他,若興兵與我爭,則必取之!”南唐君臣亦皆言:“深料大朝之心非有唯利之貪,蓋怒人之不賓而已。”事情果真如此嗎?
司馬昭之心,路人皆知!
南唐上下是道德君子、一廂情願?還是無可奈何、自欺欺人呢?倘若劉聽從此書之勸,南漢南唐能捱得幾時?
倘若劉根本不理,宋朝一舉滅之,下一個目標卻仍是南唐。那時,反觀南唐君臣今日碌碌此舉,豈非為虎作倀?豈非將自己賣了還幫人點錢?豈非滑天下之大稽?豈非可笑可恥可悲可憐之至?!
事情大的發展不出人們所料。事情的具體情節如南唐書中所推斷。
文人的好文章,畢竟作在紙麵上。而且一旦卷入政治的旋渦,往往會落得連作夢也不會想到的結局。有的千古流傳,成為經典,有的一錢不值,廢紙一張。
這篇南唐致南漢書,也許成了古往今來最為尷尬的文章之一。真正的好文章,是趙匡胤這樣的大手筆,在曆史長河的時空中揮就的。
劉得李煜致書,對所勸內容根本不理,反囚禁南唐使臣,複了一封出言不遜的回書。李煜即將此書送呈宋朝。
開寶三年(公元970年)九月,宋朝開始了對嶺南南漢的征伐。
趙匡胤不動中原之兵,以湖南潭州(今湖南長沙)防禦使潘美、朗州(今湖南常德)團練使尹崇珂為“桂州道行營”正副都部署,率大軍分兩路征討南漢。
南漢色厲內荏。時舊將多已遭讒構誅死,掌兵者唯宦官數輩,且耽於遊宴。城牆工事多飾為宮館池沼,樓艦皆毀,兵器腐朽。聞宋軍來伐,內外震恐。
宋軍勢如破竹。連下富州(今廣西昭平)、賀州(今廣西賀縣東南)、昭州(今廣西平樂)、桂州(今廣西桂林)、連州(今廣東連縣)。十二月,與南漢都統李承渥所率10餘萬大軍在韶州(今廣東韶關)蓮花峰下決戰。
李承渥布象陣,每象乘坐十幾個兵士,手執兵器,向宋軍衝來。
宋軍集中了軍中所有勁弩,排列陣前,一聲號令,萬箭齊發。眾象受驚跳躍,掉轉頭來,向本軍陣中狂奔亂闖,象上兵士紛紛墜地,踐踏擠挨而死者無數。宋軍趁勢攻殺,南漢軍大敗,李承渥僅以身免。韶州陷落,廣州門戶從此洞開。
劉倉促間無將可遣,以一內吏養子郭崇嶽為招討使,與大將植廷曉引兵6萬屯兵馬徑,據水列柵而禦。
開寶四年(公元971年)正月,宋軍下英州(今廣東英德)、雄州(今廣東南雄),駐守賀江的南漢都統率全軍來降。
翌日宋軍駐瀧頭。劉遣使請和且求緩師。
笑話。已經接近最後勝利,何容南漢繼續存在!
二月,潘美等挾南漢使臣為質,越經瀧頭地形險要之地,繞過馬徑,駐於距廣州十裏的雙女山下。
劉慌忙依照“泛巨舟而浮滄海”的既定方針,取海船10餘艘,滿載金銀珠寶、妃嬪內寵,企圖逃往海外。不料還未來得及出發,船隻竟被奉旨領兵守船的宦官樂範命令千名衛士先行開走了。
原來,樂範認定劉是個禍根,即便宋軍不駕舟追趕,所到之處,人們切齒痛恨劉的暴虐,也難免發生不測,殃及池魚,不如先下手為強,擄走金銀美女,樂得逍遙耍子去了。
劉無計可施,隻得乞降。然乞降使者被潘美送往京師。劉不得音信,惶恐至極,派其弟劉寶全率最後一支兵馬,增援馬徑。
馬徑守將郭崇嶽束手無策,唯有求禱鬼神,植廷曉以“宋軍乘席卷之勢,鋒利不可擋,我軍雖眾,皆傷痍之餘,如不驅策而前,隻有坐受其斃”,主張以攻為守,誓死一拚。
兩軍交戰。植廷曉戰死,南漢軍大敗。時狂風大作,潘美乘風縱火,馬徑南漢營寨竹柵騰起了熊熊烈焰,南漢最後6萬兵馬,全軍覆沒。郭崇嶽死於亂軍之中。
馬徑方向黑煙滾滾,劉如同熱鍋上的螞蟻。宦官龔澄樞言:“北軍前來無非欲得我國珍寶,可盡焚珍寶。彼得空城,必不久駐而返。”
劉依計將宮殿府庫珍寶,付之一炬。希圖使宋軍見空城退師。自然不果。遂率百官及後宮宗室97人,出降。
宋軍斬宦官500餘人。共得州60,縣214,戶17萬。
到東京汴梁的第二日,有司以帛係劉及官屬獻太廟太社。
趙匡胤誌得意滿,禦明德門,遣官責劉反複無常及焚燒府庫之罪。
這劉在趙匡胤麵前,將一切罪責都推在龔澄樞、李托等人身上,直似一個油嘴滑舌的醜角,道:“臣年十六歲僭偽位,澄樞等皆先臣舊人,每事臣不得專。在國時,臣是臣下,澄樞是國主。”
遂伏地待罪。
趙匡胤莞爾。隨即拉下臉,喝令將龔澄樞、李托等於千秋門外斬首。而後又滿麵堆笑,赦劉罪,封恩赦侯,授檢校太保,右千牛衛大將軍。
一日,劉侍宴,趙匡胤賜酒。劉疑有毒,下跪哭道:“臣承祖宗基業,違拒朝廷,勞王師致討,罪固當死,陛下不殺臣,今見太平,為大梁布衣足矣。願延旦夕之命,以全陛下生成之恩,臣未敢飲此酒。”
趙匡胤一愣,方回過味來,笑道:“朕推赤心入人腹,安有此事!”
伸手取過賜劉之酒一一仰而盡。劉大慚。
後趙匡胤又將北征,之前召近臣飲宴,劉也在其中,竟插科打諢道:“朝廷威靈及遠,四方僭越之主,今日盡在坐中,旦夕平太原,劉繼元又到。臣率先來朝,願得執梃,為諸國降王長!”
趙匡胤大笑。
笑得舒心,暢快,回腸蕩氣。
笑得大地宛如騰起了風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