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征蜀大軍開拔不久,洛陽城裏就有傳言,邙山上發現一具挖藥的老頭屍首。看樣子是不小心掉下山崖的,後來,又被野狼撕咬,血肉模糊。敬新磨一聽,驚得一個哆嗦,立即背著他心愛的古琴,趕往邙山——他的心裏有種不祥的預感。
去年的一個早晨,孔謙帶著六個保鏢和他的一幹公差,徒步來到洛陽上東門外,他對公差們說:“自從加征幾項稅收,農人商賈或逃或避,你們給我把眼瞪大些,嚴加排查!誰抓的多,就獎誰,誰抓的少,罰!”眼看著手下各就各位,他才往前走了三四十步,站在運河邊上,手搭涼棚向東瞭望。
才是早上,太陽就火辣辣地燎人,他的心裏比這幾個月的天氣還燥哇。原先總以為,隻要做了租庸使就有大把大把的銀子,誰能知道,各道州府交來的賦稅,多半流入劉夫人的腰包,剩下可憐的一點,還沒進他的倉庫,就被皇上和各部弄走了,他這個財神爺反倒成了風箱裏的老鼠——兩頭受氣。這不,前幾天,自己和劉夫人說的好好的,請求皇上批準每戶再加二百文稅款,叫郭崇韜給說黃了,劉夫人又把他叫去,罵了個狗血淋頭:避暑樓要錢,龍門寺西配殿要錢,祈雨搭台紮龍都要錢,叫你加點稅款,你連這個小事都做不好,要你何用!轉過來又想,劉夫人也真黑,我為國家掌管倉庫,手裏連一兩碎銀子也沒有了,可她的私庫裏,除過無數珍奇寶玩價值連城以外,銅錢泛綠,銀子發黑,少說也有幾百萬兩!這個女人在鄴都的時候,就做生意,那時,果蔬糖茶,無所不販,到了洛陽,還雇用幾撥人馬,偷運鹽鐵,賺了多少,連皇上也說不清!“她,怎麼如此毫無厭足?”
“大人,來了,來了!”一個黑臉保鏢指著遠處,興奮地喊。順著他的手指看去,果然出現了幾片帆影!孔謙的心裏也有幾分欣喜。盯緊一看,原來是幾隻蒼鷹!正在懊惱,忽聽碼頭那邊人聲鼎沸,走過去一看,許多人圍了一圈,中間一個老頭,臉像老榆樹皮,蒼黑中夾著褐色的斑點,下巴綴了幾根白中夾黃的胡須,死死地抓住一隻口袋,和他的手下爭執。他分開人群,走到中間,問老頭:“你是幹什麼的?”“醫生。”孔謙捏捏口袋,“裏麵裝的什麼?”“藥材。”“哪裏來的?”老頭指指腳下一把短柄小钁頭,“你看看,邙山挖的。”孔謙瞟了一眼,那钁頭上還沾著新土。孔謙並不在意這個,又問:“你不知道,藥材拿出來交易,要收流通稅嗎?”老頭胡子一翹一翹地,“我是郎中,挖點藥材,是要治病救人的,憑什麼說我交易?”孔謙拽拽老頭稀疏的胡須,問:“你怎麼能證明你是自用,而不是交易?”老頭掰開孔謙的手,說:“你跟著我,看我去市場,還是回家,不就明白了?”保鏢“唏”地一撇嘴,“跟著你?你把我家老爺看作什麼人了?縣太爺的捕頭?”公差吼道:“少廢話,快交稅!”老頭氣得胡子一抖一抖地,“你們當官的,怎麼都是些狼啊?不聽人話光想吃人肉!”公差罵道:“你這個老不死的,吃了豹子膽,竟敢辱罵朝廷命官!”“什麼朝廷命官,狗都不如!狗吃了屎,還要給拉屎的搖搖尾巴……”孔謙一甩手,“把他的藥材就地賣了,充作流通費!”老頭緊緊抓住他的口袋,口裏罵道:“你們真是狼哇!喝人血,吃人肉,不吐骨頭!李存勖,劉彩珠,你倆個狗男女,養了一群強盜……”“你,你,竟敢辱罵皇上!”黑臉保鏢撲上去要打,孔謙突然一個激靈,拉住了黑臉的手腕,問:“他罵誰?”“前一個是皇上,後一個,後一個,我,我也不太清楚……”旁邊一個老人小聲說:“他是劉夫人的父親,當今皇上的老泰山,大號劉天淵!”孔謙聽了,大喜過望!“劉彩珠呀劉彩珠,這下,我可抓著你的牛鼻子了!”遂命令:“把他綁了,關到租庸使府!”又對黑臉小聲交代:“不要難為他,好生照顧!我去長春宮,很快就回。”黑臉答應一聲,調了幾個公差,把老漢押向租庸使府。這一幕,恰好被敬新磨看到了。敬新磨一個愣噔,暗暗叫聲“不好”,匆匆跳上馬背,朝皇城內的教坊馳去。
在教坊的排戲房,敬新磨果然找到了繼岌,繼岌身著小旦戲裝正在走台。敬新磨一把抓住他,拉到自己房內,說:“找到了,人,小人說過的那個人,終於找到了!”“什麼人,值得師傅您一驚一乍的?”敬新磨歇了一口氣,說:“真是鬼使神差,你外公,找到了!”繼岌先還愣了一下,馬上高興地拉住敬新磨,“師傅,快,帶著我,找他老人家去!”敬新磨把繼岌按在椅子裏,“別著急。他,關在租庸使府。”繼岌既驚奇又惱怒地問:“他們,征收賦稅的,也敢私設公堂?”“什麼私設公堂?孔謙不過想邀功討好!”敬新磨把剛才的一幕說給繼岌,又把三垂崗的一幕說給他聽,繼岌一下墜入五裏霧中,雙手抱頭,蹲在地上。“怎麼回事?這,到底是怎麼回事?母親,為什麼……”敬新磨說:“孩子,你不知道,咱大唐一向講究門第,你母親又在那個地位,你說,她該怎麼辦?”繼岌哭了,眼淚滴在地上,“那是生身父親!父親!怎麼能,眼看著,他受苦?我真不明白,那個破位子,真比,真比父親,還重要?沒了親人,要那個空位何用?有我,有父王,就足夠了,還要啥?還要啥?”哭了一陣,繼岌擦擦淚水,站起身,就要衝出去。敬新磨一把抓住他,“幹什麼去?”“我去求情,跪下求情,哭著求情……”“她要不答應呢?”“我向她保證,我能保護她,讓她認了外爺,別去爭那勞什子……”“她還不答應呢?”
繼岌抓住敬新磨的手,“師傅,別問了,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怎麼辦!你教我,你教我!”敬新磨說:“辦法,倒是有一個,不知你願不願意去做。”繼岌撲通一聲跪在敬新磨麵前,說:“你說,你快說,什麼辦法我都願意去做,隻要能認下外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