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20年初夏,林徽因伴隨父親來到了歐洲。
兩個多月的海上行程,萬噸客輪如一葉扁舟,行駛在浩瀚的印度洋上,仿佛永遠也到不了岸。浪濤日夜不息地拍打著船舷,徽因一直有一種眩暈的在夢中的感覺。
眩暈中,看天空由紫轉藍,由藍轉灰,看一輪巨大的紅日從海水中湧出又落下,看光與影在波濤中追逐嬉戲。起風時,狂暴的大海仿佛要把孤單無助的客輪掀翻、撕裂,人便如羽毛般在船艙裏載沉載浮。
上岸後很長一段時間,徽因仍然如同行走在船上,看什麼都有些飄忽、恍惚。
按照出訪計劃,林長民帶著徽因遊曆了法國、意大利、瑞士、德國、比利時的一些城市。
一處處文化名勝,一個個博物館,還有工業革命後迅速發展起來的一家家工廠、報館,林長民都帶著女兒一一走過。16歲的徽因原本對工廠報館這些地方沒有太大興趣,但林長民卻認為,恰恰是這些地方體現了現代資本主義的生產方式和經營方式,可以給中國社會今後的改良做參考,故“不可不觀”。
各處景物走馬燈似的從眼前流過,各種印象疊加在了一起:巴黎街頭自由的人們和自由的空氣,羅馬遊覽勝地綠色鬆林如波濤般望不到盡頭,阿爾卑斯山上終年不化的皚皚白雪,法蘭克福一碧如洗的藍天上盤旋的鴿群——鍾聲、鳥鳴、樹林、草地組成了和諧的交響,風情萬種;遺址、遺跡如珍奇寶石穿成的項鏈,浪漫多姿;古老而迷人的歐洲像是一幅色澤古黯的織錦,散發著久遠的高貴的氣息。
遊覽之外,林長民更多的時間要用於各種應酬。他要出席“國際聯盟協會”的會議,要與各國各地的有關人士晤麵,他應邀去一些地方做演講,還要接待許多慕名前來拜望他的當地留學生和華人社團的成員。當他忙於這些事情的時候,常常顧不上徽因。徽因有許多時間一個人呆在倫敦的寓所裏。
徽因的感受是複雜的。她敞開心靈攝取吸收來自這個新世界的印象和知識,紛至遝來的雜駁信息常常使她感到既新奇又疲倦。同時,遠離故國,遠離同齡夥伴的她又時常感到深深的孤獨和無所適從。在父親頻繁外出的時間裏,孤零零的她時常想,父親出去給別人演講些什麼呢?他講的那些問題有那麼重要嗎?他怎麼根本就不在意近在身旁的女兒呢?
一個人的時候,她更多的是偎在壁爐旁,一本接一本地閱讀英文版的書刊。此時,她才對北京培華女子中學謹嚴的學風心懷感激。來到英國後,她沒有怎麼費力就能夠自如地與人交流和用英語閱讀。
她讀維多利亞時代的小說,讀丁尼生、霍普金斯、勃郎寧的詩,讀蕭伯納的劇本。剛開始,她的閱讀還帶有學習英語的目的,可讀著讀著,這些書就引領著她進入了一個令她心醉神迷的世界。盡管其中的一些作品她早在國內就看過林琴南的中譯本,可如今讀過原著,她才知道那些文言的譯本是多麼蹩腳,簡直不能傳達原文的情致於萬一。徽因天性敏感細膩,文學喚醒了她對生活的種種體驗,激起了她強烈的共鳴。
倫敦的天氣仿佛永遠隻有好壞兩極。
春夏之際,太陽明媚而豔麗。垂柳柔柔的枝條在風中軟軟地飄蕩,星星點點的野花點綴著青蔥綿密的草坪,一切都有著鮮明的色彩,一切都充滿了勃勃的生機。這時節,徽因總愛跟著女房東一同外出。
女房東是一位建築師,徽因常和她一道出去寫生、作畫。她最愛去的地方是劍橋一帶,那裏有畫不完的各種建築和景致。徽因拿著一本書,隨她坐在草坪上,四下望去,皇家教堂富麗莊嚴,皇家學院散發著寧靜、幽雅的氣息,“三一學院”圖書樓上,拜倫雕像風神瀟灑地凝視著遙遠的天際。
在國內,徽因隨著家庭的搬遷,南來北往走過許多地方,出國後跟著父親也到過一些城市。可隻有在這裏,在盡情領略了英國劍橋脫盡塵埃的景色後,她才恍然覺察,那無邊青青的碧草,潺潺奔湧的流水,窈窕玲瓏的睡蓮,明豔燦爛的朝暉晚霞,好像可以隨著空氣、星光一起滲透進人的靈魂。
她想起小時候住在祖父家,看過好多宋元名家的山水畫。那時她不明白,為什麼那些畫卷上,總是畫著那麼雄奇的山川,那豆大的房舍和米粒大小的人物。如今她懂了,人在自然的懷抱裏真是很小,小到隻想變成一株草,一朵花,一滴露珠。
在與女房東的交談中,徽因知道了建築師與蓋房子的人的區別,懂得了建築與藝術密不可分。以這樣的眼光再去回想她在國內國外看過的廟宇和殿堂,果然就對這些建築有了不同的理解和感受。
從這時起,徽因萌生出了對未來事業的朦朧願望。
1920年9月,徽因以優異的成績考入了倫敦St。Mary’s College(聖瑪利學院)學習。
入秋後,倫敦就進入了濕漉漉的雨季。
這是一個陰鬱的星期天,連著下了幾天的雨一點兒也沒有要停下來的跡象。
父親去瑞士參加“國聯”的會議,已經走了幾天了。徽因一整天都是一個人呆在書房裏。她一邊看書,一邊心神不寧地聽著外麵的雨聲。天漸漸地暗了下來,不知從哪裏飄來了煎牛排和鹹肉的味道。她感到餓了,來到飯廳,給自己煮了杯牛奶,在麵包上薄薄地塗了層黃油,一邊吃一邊忍不住流淚。飯廳的天花板很高,燈很暗,長方形的大餐桌前隻坐著她一個人。硬木的餐椅也很高,她坐在那裏兩條腿挨不著地,梳著兩條細細辮子的身影映在飯廳的牆上,晃晃的,像是阿拉伯神話中的魔鬼巨人。牛奶喝完了,麵包卻無論如何咽不下去。她抽噎得喘不過氣來,她實在太悶了,悶到不能不哭。讀了那麼多小說的她,充滿了各種各樣的幻想。她盼望在這煩悶的、下雨的日子能有點浪漫的事情發生——突然有人叩門,進來一位聰明有趣的年輕人,坐在她的麵前聽她講述自己的心事——或者是他們一齊坐在樓上書房的壁爐旁,他給她講故事——她做著所有這個年齡女孩子的夢,渴望著有一個理想中的人物來愛她。而生活中的她卻從來沒有一個男朋友,從來沒有見過一個如同她想像中那樣浪漫而又聰明的人。
父親總在外麵忙著,她的生活中除了下雨還是下雨……
1920年的11月16日,從早上到下午一直是霧蒙蒙的天氣,一個叫徐誌摩的年輕人來拜訪林長民。
徐誌摩新近才從美國哥倫比亞大學轉學到倫敦。和他一塊兒來的張奚若是倫敦大學政治經濟學院的留學生。
人生有許多事情讓人不可思議。每個人的生命中都會遭遇許多人,有的人幾十年朝夕相對,卻形同陌路、相知甚少;有的人不經意間相識相遇,卻猶如前世今生,萌生出終生不渝的情誼。
當父親和這兩個年輕人親熱地寒暄、交談時,徽因照例是端上茶點,在一旁聽他們說話。她沒有想到,這個膚色白皙、戴一副圓眼鏡的青年男子,從此會闖入自己的生活。
徐誌摩1897年出生於浙江海寧硤石鎮,他的父親徐申如在滬杭金融界有著相當的實力和地位。徐誌摩出國前在北京大學攻讀法政專業時,其內兄張君勱介紹他拜梁啟超為師。1918年,徐誌摩赴美留學。他遵從父命,在哥倫比亞大學攻讀經濟學博士。可他後來發現,他對經濟學、金融債券學等沒有絲毫興趣,卻喜歡研讀西方文學、哲學、社會學、政治學方麵的著作。他尤其崇拜英國哲學家、劍橋大學的教授羅素(1872—1970)。他悉心研讀了羅素的《社會的改革原則》、《政治理想》、《往自由之路》等著作,下決心從美國轉學到英國來,“從羅素”,求新知。就這樣,他從美洲大陸來到了歐洲大陸。可他到了英國才知道,羅素已離開劍橋,到中國講學去了。於是,他隻得就讀於倫敦大學政治經濟學院,重新攻讀經濟學博士。
此間,他結識了一批英國作家。在著名作家狄更生的幫助下,徐誌摩獲得了劍橋大學特別生的資格,可以隨意在劍橋大學的各個學院選課聽講。後來,他由劍橋大學的特別生轉為正式研究生。劍橋民主開放的學術空氣、自由寬鬆的學習生活,讓徐誌摩有了如魚得水的感覺。
徐誌摩見到林長民,很快就成了相見恨晚、無話不談的朋友。他驚訝林長民“清奇的相貌,清奇的談吐”。他在後來的回憶文章中寫道,林長民的談吐“滿綴警句與諧趣”,對人生有著“銳利的理智的解剖與抉剔”,他“豪爽、倜儻又幽默”,平生最“厭惡的是虛偽、矯情和頑老”,是一個自負於自己的稟賦,進而思政事有成,退而求文章千古的“書生逸士”。
徐誌摩和林長民在一起,不僅談社會,談政治,也談文藝,談人生。徐誌摩勸曆經宦海沉浮的林長民“趁早回航,領導這新時期的精神,共同發現文藝的新土。”
在他們互相引為知己後,兩人還玩過一場互通“情書”的遊戲。當時徐誌摩在劍橋讀書,林長民經常外出,他們商量著互相通信。在通信中,徐誌摩扮一個有夫之婦,林長民扮一個有婦之夫,雙方假設在這樣不自由的境況中互相愛戀,在書信中互訴衷腸。
徐誌摩最喜歡林長民的一句詩:“萬種風情無地著”。詩句風流蘊藉,抒發了一個接受了現代文明的傳統知識分子的欲求和無奈。他渴求情愛,而纏綿悱惻的情感卻無處著落,渴求施展抱負,而滿腔報國情懷也無處著落。他們用互通“情書”這種匪夷所思的方式來感受、玩味“萬種風情無地著”的萬般無奈。
當林長民離開人世後,徐誌摩發表了他們這批通信中的一封,他在前麵加上了說明,題目是:《一封情書》。
20年代末,徐誌摩還寫過一篇辭藻華麗、感情濃豔的短篇小說——《春痕》。小說中的主人公叫“逸”,“逸”為人風流倜儻,對他所愛的女子僅止於在心中生發出無限的愛戀。這情感似“遠山的輕靄薄霧”般使他憂傷,也使他惆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