培華女中的下課鈴聲響了,這是周末,一群群白衫黑裙的姑娘翩翩地飛出了校園。她們嘰嘰呱呱的英語中夾雜著好聽的卷舌的北京話。校門口,排著一長溜來接她們回家的小汽車和黃包車。
終於到周末了!天氣多麼好,多麼好!晚霞多麼美,多麼美!徽因盼著周末回家,從周一回到學校就開始盼。在盼望中,徽因覺得時間過得又快又慢,在盼望中,心被希望和幸福漲得有些輕微的疼痛。
徽因盼著周末回家,是盼著和梁思成相見。
梁思成是梁啟超的長公子,徽因隨父親去英國之前,在兩個家庭的往來中,他們就互相認識了。那時,思成已經考入清華學堂留美預科班。清華學堂留美預科班學製8年,1922年,梁思成畢業在即。這一年,他21歲,比林徽因長3歲。在父輩的安排之下,他們由相識而相愛了。
以倡揚變法維新聞名於世的梁啟超和立憲派著名人物林長民都曾是聲名赫赫的政界名流,又都是儒雅曠達的文人名士、不堪忍受官場汙濁而急流勇退的社會賢達。他們之間以才識超群、情趣雋逸而結為摯友。在這兩位摯友看來,這門兒女親事是十分相當的。
北京景山後街雪池林寓,是一座典雅的院落。當初林長民決定買下這個院子,除了這裏地處北京的中心、環境安謐外,他還看中了後院那兩棵高大挺拔的栝樹。搬到這裏後,他寫詩題字都自稱“雙栝老人”。正值春天,栝樹鱗狀的葉片青蔥碧綠,鮮黃色的花朵亮得逼人眼目。從院子裏望出去,北海公園的白塔玉雕般素雅玲瓏地聳立在晴空下。
徽因和母親居住的小院有一架紫藤,紫藤小小的葉片呈長橢圓形,羽毛般密密匝匝地纏藤繞莖,陽光穿過藤蘿架,篩下一地斑斑點點的陽光。
思成常來這裏看望徽因。
母親很中意這個祖籍廣東的小夥子。他待人謙和、斯文有禮,靦腆裏透著忠厚。個子雖說不高,看上去卻十分精神。更重要的是,母親看得出來,徽因喜歡他。母親歡喜地看著兩個沉浸在快樂中的年輕人,他們像一對小鴿子,隻要到了一處,就咕咕噥噥有說不完的話。
每當思成來看徽因,母親總是吩咐廚師另外精心準備幾個菜點。廚師是林長民早年從福州帶出來的,做一手好潮州菜,林長民的許多朋友都十分羨慕。
徽因喜歡和思成在一起,他們無論是出身教養還是文化構成都有太多的相似,性情、趣味的相投使他們的交流十分默契。常常是徽因笑談之中看到思成眼裏閃爍著調皮的火花,就知道思成已完全理解了自己的所思所想。還有許多時候,思成對徽因講述著什麼,徽因會感到驚異,這正是自己想說的話,怎麼就讓他說出來了呢。這種精神的交融和互相砥礪使他們覺得彼此的心貼得很近。思成並不十分長於言辭,但他卻具幽默感。他不動聲色的諧謔,常常讓徽因忍俊不禁。思成也並不高大,但他的篤誠寬厚卻讓徽因感到踏實而心安。
思成除了學業十分優異外,還有著廣泛的興趣愛好。他學過小提琴、鋼琴,是校歌詠隊隊員,管樂隊隊長。他是校美術社的骨幹,擔任校刊的美術編輯。他的鋼筆畫用筆瀟灑、簡潔清新。他還是清華學堂有名的足球健將,在全校運動會上得過跳高第一名。他的體操也十分出色,單杠、雙杠技巧在同學中出類拔萃。
作為長子,梁啟超對他寄予了厚愛和厚望。在父親的支持幫助下,他在清華學堂讀書時期,就與同班同學吳文藻、徐宗漱一起翻譯了威爾斯的《世界史大綱》,商務印書館出版了這部譯著。
從1914年開始,梁啟超應聘到清華講學。梁啟超擔心自己的孩子在清華接受了西方教育,會丟掉中國的傳統文化,每個假期專門為子女授課。他講“國學源流”,講“前清一代學術”,講《孟子》、《墨子》等。父親對思成最大的影響是樂觀開朗、不斷進取的性格和學術上嚴謹紮實的作風。而清華學堂則培養了思成廣泛的興趣愛好和民主、科學的精神。
清華學堂8年的學習生活,使小小少年郎成長為青年才俊,和徽因相愛更讓他覺得自己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在思成的眼裏,徽因簡直是完美的化身。徽因的秀美、靈動,徽因的氣質、見識,無一不讓思成傾心。他對徽因不僅是情愛,而且是欣賞、是珍愛。紫藤架下,他望著徽因,滿懷著深深的喜悅之情。他們傾心地交談,思成覺得是幸福的分享,他們靜靜地相守,思成感到了內心的滿足。
徽因沉浸在愛的幸福中。她第一次知道,真正的愛可以讓心變得像白雲一樣輕柔。溫情仿佛從沉睡中蘇醒,她想訴說、想歡笑、想歌唱,想把這歡樂帶給每一個人。這不是一般意義的歡樂,這歡樂來自靈魂。由於從小生活在不幸福的母親身邊,徽因的內心積澱著憂鬱和悲哀。兩心相許、真摯深情地去愛一個人和被人所愛,是她從少女時代就有的夢想和渴望,而思成讓她的夢幻成真。愛使尋常的事情有了靈性,愛使普通的日子詩意蔥蘢。發自內心的喜悅衝洗了歲月深處積澱的憂鬱,生命煥發出了奪目的光彩。
對於兩個相愛的年輕人的未來,家裏早有安排。一待思成從清華學堂畢業,就送他們去美國留學深造。
思成和徽因憧憬著未來,談起了今後的專業選擇。
徽因告訴思成,她以後準備學習建築。思成感到很意外,他一時無法把眼前清秀、文弱的徽因和“建築”聯係起來。
“建築?”思成反問道,“你是說house(房子),還是building(建築物)?”
徽因笑了,“更準確地說,應該是architecture(建築學)吧!”
徽因給思成談起了她所知道的建築,談起了歐洲大陸那些“凝固的音樂”、“石頭的史詩”。
望著自己深愛的姑娘神采飛揚的神情,思成就在這一刻,決定了自己的專業選擇。
許多年過去後,梁思成以其開拓性的成就被公認為中國建築學界的權威專家,可他常常向朋友談起,他最初的選擇是因為林徽因。他說,那時徽因剛從英國回來,“在交談中,她談到以後要學建築。我當時連建築是什麼還不知道。徽因告訴我,那是包括藝術和工程技術為一體的一門學科。因為我喜愛繪畫,所以我也選擇了建築這個專業。”林洙《困惑的大匠——梁思成》22頁。
也許,他們最初的選擇還帶有一些年輕人特有的盲目,但他們事業的選擇和愛情的選擇由此結合在了一起。於是,最初的選擇也就是他們一生的選擇,他們從未後悔過。
冬去春來,紫藤發出了新芽,紫色的小花點綴在毛茸茸的綠葉中。徽因和思成愛得熱烈而真摯,親人們私下裏商量著該給他們籌辦訂婚儀式了。
梁任公欣慰地看著這一樁他親自促成的親事,心裏有說不出的滿意。但他還是主張他們應該先赴美讀書、完成學業,然後再訂婚、結婚。他認為訂了婚就要盡快結婚,而過早結婚勢必影響倆人的學業。
最後,父親的意見得到了遵從,梁思成和林徽因直到1927年在美國大學畢業後才訂婚、結婚。
誰也不知道,災禍會在什麼時候降臨。
1923年5月7日,思成、思永兄弟從學校回到家中。他們要去長安街與同學們會合,參加北京學生的遊行示威。這一天是袁世凱政府簽訂喪權辱國的“二十一條”的國恥紀念日。
梁家的宅院位於南長街,思成推出了大姐思順送他的摩托車。他騎了上去,思永坐在後座,他們向長安街駛去。
剛騎到南長街口,一輛小汽車急駛而來,從側麵撞上了梁家兄弟的摩托。摩托車被撞翻了,嗚嗚地吼叫著,輪子在空中轉動。思成被壓在摩托下麵,昏了過去,思永被摔出去老遠。
這是北洋軍閥金永炎的汽車,他是大總統黎元洪的親信、陸軍部次長。金永炎坐在汽車裏,目睹了自己司機肇事的全過程。他皺著眉頭,命令司機開車離開這裏。
汽車開走了,思永流著血站了起來,當他發現思成已不省人事時,頓時忘了自己的傷痛。他飛快地跑回家去求救,家裏人被他滿身是血的樣子嚇壞了,隻聽他連聲叫道:“快!快去救二哥吧,二哥撞壞了!”門房老王奔向出事地點,把思成背回家中。
梁啟超守在思成身旁,呼喚著:“思成,你醒醒,大夫一會兒就到,你不會有事的。”
思成臉色蒼白,好大一陣子才有了知覺。他感到身體好像不是自己的,一動也不能動。父親焦急的模樣讓他不安,他輕聲說:“爸爸,我是你不孝的兒子……不要管我,特別是不要告訴媽媽。”
梁啟超努力鎮定著自己,他緊緊地握著兒子的手說:“不要緊,別害怕。”可他心裏卻念叨著:醫生怎麼還不來?醫生快來吧!隻要讓我的孩子活下來,哪怕落下殘疾我也認了。
醫生來了,做了初步的檢查和診斷。他告訴梁啟超,思成腰部以上沒有任何問題,可能是左腿骨折。救護車把思成送進了醫院。
思永是思成同父異母的弟弟,他們從小就十分要好。他恐懼地看著思成一動不能動的樣子,和全家人一起跑前跑後地忙著。聽到醫生說思成生命無恙,看著思成被救護車送走,他鬆了一口氣,歪在一張椅子上就睡了過去。家裏人又緊張起來,擔心他有什麼內傷,把他也送進了醫院,兄弟倆住進了同一間病房。醫院的檢查顯示,他隻是摔破了嘴唇,腿上有些輕微的擦傷。思永一個星期就出了院,而思成卻在醫院住了三個多月。